气氛莫名有些微妙，但这或许只是桃浪单方面的感觉，至少李零看上去是没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不过，她大概是不会表现出局促感的。

李零起身问道：“走吗，坐到前面去？”

桃浪已经认栽了，比起待在教室后方的角落里，还是坐在人多的地方更显得安全些。于是，他也站起身来打算往前面坐。突然，教室门边响起“啪”的一声，整个教室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卧槽！”有人低骂了一声。

“啊！”葛佳妮怕招来老师，没敢大声尖叫，只是小声惊呼。

不知何时溜到门边的彭涛嘿嘿一笑，说：“看鬼片要讲究气氛嘛！”

桃浪：“……”我讲究你爹的气氛！

“……”李零低头看了一眼小臂，只见一只关节发白的手正紧紧地抓着她，攥得她手臂有些发疼。

桃浪见李零低头就立马放开手说：“对不起。”

原来桃浪在教室变黑的那一瞬间就抓上了李零的手臂，且力道蛮大，生怕李零突然消失不见了似的。是的，他现在确实是怕李零离开他的视线范围，或者说是接触范围。毕竟，原来的老班长谈天不住校，他和桃浪也只是泛泛之交，而另外那个叫柳恬的同学跟他就更没什么交集了，现下这个班里最能说得上话的就只有李零。

有些人就是会没来由地怕鬼，桃浪就是其中之一。自从回到上海结识了罗封之后，每次有哪个小伙伴拉着大家看鬼片时桃浪就必须粘着罗封，晚上回家或是去罗封家过夜时就一定要和他睡一张床，而且还要伸过去一条腿或是搭上去一只手确认摸到人了才行，否则就睡不着。

幸好双方家长都没有查房的癖好，否则他俩从小睡到大这事儿要是被两位妈妈拿去闲聊，只怕是会讲出花头来。

李零什么也没说，桃浪借着电视机的光亮也没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慊恶的神色，便松了一口气。可下一秒，他这口气就被人堵在喉间。

讲台上的海迪傲搜索出电影，抬头看见正往教室中间走的李零走便伸手招呼道：“零姐和女生一块坐第二排吧，咱们男生坐第一排和第三排。”

桃浪暗道不妙，前面的李零却只是笑着说：“没事，我和校霸坐第三排镇邪。”

桃浪惊讶地看向李零，可依旧没看出她的侧脸上有什么神色，唯独唇角微微上扬。

方语乐扭头看过来说：“两位大佬这牺牲精神太令我感动了！”

李零说：“诶，这时候可别随便回头，要是看到什么可就不好了。”

“咦！”方语乐故作害怕地转回头去揽住一语不发的葛佳妮，“零姐还会吓人呢！”

她又转头对柳恬说：“副班坐过来嘛，要不然咱们三个女生的桌子拼一块儿好了。”

“好啊。”柳恬点点头，三个女生便开始挪动桌子。

“这样，”还没坐定的方语乐示意葛佳妮先站起来，“妮妮坐中间来，我坐外边儿和副班包着你。”

稍微安下心来的葛佳妮道了谢，随后电视屏幕上就弹出一个全屏视频，被海迪傲点下了播放键。

“开始了开始了！”海迪傲一溜烟儿地小跑到彭涛边上坐下，脸上满是兴奋。

电影才开始没多久，桃浪就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了。他倒是不至于如坐针毡，但紧张害怕肯定是有的。电视音量调得不大，刚好能听得清楚，在这种情况下的桃浪正处于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于是乎电影里或大或小的音效都能被他巨细无遗地收入耳中。

被人“强拽”加自己手欠才导致自身阅片无数的桃浪对眼前这部鬼片的评分还是蛮高的，虽然是02年的片子，但制作和剧情都不错，BGM和演员的演技也都结合得恰到好处……

李零轻声说：“这部片子我看了两遍，其实蛮好看的，并没有刻意营造恐怖氛围，剧情也……”她话未说完，屏幕上突然闪出了一个女生尸体的画面，她大致在心里数一下，桃浪的手是在那幅画面出现后的零点三秒内抓上来的。她估计桃浪这回八成是说什么都不会再撒手了。

而桃浪也的确没有撒手，但他这次掌握着力道，抓得比较轻，保证不会把人抓疼。他有意无意地瞟了几眼李零的神色，发现她似是轻叹了一口气，不过脸上一直是面无表情，没甩开手也没抽回手，就任由他这样抓着不动。

出于绅士心理，桃浪是坐在外侧的座位上，李零的椅子是靠人多的那把。当然，他也是有私心的，因为坐得靠外就能挡住他手上的动作，不会被人发现。李零又不冷血，所以故意一手撑头一手下垂，就是搁那儿给她同桌抓。

两人就这么你情我愿地僵了几十分钟，直到屏幕里的女主接通电话，一声低沉清晰而阴森稚嫩的话语从电视机里飘然而出：“……Seven days……”

桃浪的手忽然下滑，握向李零的手腕，仿佛那样会更安全些。同时，李零猝然向后一靠，吓了桃浪一跳。

恍惚间，一股阴冷的夜风卷起窗帘灌进教室，似是时间擦着肌肤渗入血液。李零眼前的一切被这股来得仓促的气流冲刷扭曲，整个人四肢渐凉，跌滑进恍若昨日却又遥不可及的过去。

“……Seven days……Who do you choose？”

稚嫩而阴森的童声从扩音器里徐徐传出，似是黑夜里游魂的低语。白天那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已然死去，现下是渊沉如水的深夜，寂静得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只要一低头，眼前便是黑蒙蒙的城郊一隅，是阒无一人的空旷街道。街边两侧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轿车，车窗上倒映出橙黄的路灯，像是灵堂烛光下颜色各异的棺材。

胸腔中太过细微的心跳声几不可闻，李零只能听见自己微弱的呼吸声，她确定自己还活着。

“……”她张开口想说话，喉间却干哑得挤不出一个字。

“咣哒、咣哒”，皮鞋落地的声音在死寂的世界里显得极为刺耳，不远处似乎有人向她走来。可李零的精神状态很差，头脑昏昏沉沉，听得并不真切。

“七天即将结束，零点快到了。”那人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对她说话。

“——你选谁？”

李零想抬头去看那人，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轻轻晃动起来。她这么一晃，脚下黑沉的夜色也随之动荡不定。此时夜风擦至面颊，海水似的灌入眼、耳、口、鼻，李零就像是溺水的哑巴，既是孤立无援又无法呼救。她四肢发麻，全身泛沉，可身体却悬空在黑暗中不上不下，整个人既不能浮出水面，也不能沉到水底。

“……我……选——”

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而听到这声回答也不过是转眼之间，但李零却在这短短一秒内疯狂运转大脑，思绪如波涛般汹涌——

如果风能替我传达心声的话，请替我……

“——李零？”

一声呼唤霍然穿透万里徐风，似如渊沉无边的闇闇汪洋中唯一的明灯，从不可触及的水岸径直来到她眼前，带她浮向水面。

桃浪发觉李零状态不对，不由得出声喊了一句。电视机忽明忽暗的光亮打在李零本就冷白的面颊上，显得更是毫无血色，像是个工艺精巧完美的纸人毫无生气地静静靠在椅背上，轻飘飘的身体只要被风一吹就能倾倒在地。

“李零？”桃浪又轻唤了一遍，手上力气加重收紧她的手腕。

“……嗯？”李零终于转头看向他，稍显涣散的眼神瞬间恢复了神采。

桃浪凑下头问道：“你怎么了？”他方才明显感觉到李零腕间在微微发颤，人看着不像是被电影情节给吓得，倒像是突然走神或是发病。

“没事。”李零不自在地扭了下手腕，桃浪这才松手放开。

李零沉默片刻，抬手抹了把脸说：“我去趟洗手间。”

教室里的同学都深陷于电影中的恐怖剧情，基本没人会注意到中途少了个人。何况李零走路没声，如同滑行在瓷砖地板上一般悄然离开，跟鬼魂还真没什么差别。

桃浪等了大概有三分钟才见她回来，他发现李零脸上泛着水光，看来是去洗了把脸。

“怎么，”李零调侃道，“要我在边上才敢看？”

“对，”桃浪倒是很诚实，“我一个人不敢看这种东西。”

李零“哟”了声说：“前面不是说不怕吗？”

桃浪沉下一口气说：“要不是你拉着，我肯定得拒绝。”

李零眼含笑意地问道：“那你敢一个人回宿舍？”

“……”桃浪不做声，他确实是忽略了这个问题。等会儿回宿舍还好说，他都十七岁快成年的人了怎会屈服于这短短一段归舍之路？可一想到今晚没有罗封这个大兄弟陪他过夜，心里就顿时发毛。桃浪知道他今晚定要失眠，便干脆静下心来把自己吓个够再回去。

电影放到一半中途暂停了片刻，前排有男生上前开灯，为的是混过值班老师的巡察。桃浪趁着光线好的时候不经意地瞅了李零几眼，见她眉眼间的锐利淡化了一些，看上去似是有点疲倦。直觉告诉他这种疲倦不是源于身体问题，而是精神方面的，就好像刚在危险边缘走了一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保全性命的逃生者。

这是桃浪头一次在看恐怖片之后没有满脑子都是祅魔鬼怪、残尸血迹，反倒主动去思考、去注意其他人和事的新鲜经历。他平时并没有追星的癖好，就算喜欢上某些球星和赛车手也不过是喜欢他们的能力，最多会在偶然间被其人格魅力所吸引，但绝不是会成为狂热粉丝的那种人。所以，不论他人如何崇拜和仰慕李零，桃浪都不会对她产生任何多余的情感。按道理应该是这样……

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人们对外在美或内在美在的喜爱是不会变的，更何况他和人家做了快一周的同桌，而且还有一些原来就有的堪称巧合的机缘在，诸多因素叠加在一起，他桃浪要还是个人就总该或多或少地对同桌上点心。

“桃浪，你怎么了？”这会儿李零正在后排座位上喝水，斜前方的柳恬转头看见桃浪似是在发呆，还以为他是被电影剧情吓到了，不禁出声问道。

“没怎么呀。”桃浪抬起头对上柳恬充满关心的眼神，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

柳恬轻轻地“哦”了一声，随后慢慢转回身去。

别的同学看没看出来这段眼神交流里的重点海迪傲不清楚，但他看得可清楚了，他也很明白柳恬为什么会对桃浪流露出那种眼神。青春期少女少男们的那点春心萌动的信号岂能逃过他“iPhone5”……呸！“小灵通”的接收范围。

不过嘛……这种事不是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不是？

“桃哥，”海迪傲凑过来问道，“这电影咋样？刺激不？”

桃浪一时语塞，又不好晾着人家不回答，他张了张嘴随后灵光一闪，开始复制黏贴先前李零说过的话，再稍加修改化为己用：“我第一次看这部片子，感觉还是蛮好看的，并没有刻意营造恐怖氛围，剧情也不错。”

海迪傲一听就乐了，他拍拍胸脯说：“那是，兄弟我选的片子是不会差的！”

桃浪忍下嘴角的抽搐，问道：“所以是你最先提出今晚看这个的？”

海迪傲点头说：“是啊。”他的语气是那么的坚定、自豪和理所当然，使得桃浪差点没秉持住骂人不带对方家庭成员的原则在心里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候一遍。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桃浪脸上瞬间绽放出的笑容看似阳光和善，可海迪傲却觉得他桃哥是在用眼神疯狂捅他刀子。

值班老师巡察完毕后，教室内的电灯再一次被人“啪”地关上，电视屏幕上的定格画面在海迪傲的操控下动作起来。

“笑得真‘和善’。”这是李零落座后的第一句话。

“我对谁笑的时候不和善啊？”桃浪向后一仰，伸手架着下巴。

李零靠着椅背说：“此和善非彼和善。”

之后看电影的过程当中，桃浪照样是看着看着就一把拉住李零的手臂，甚至恨不得两只手一块儿抱上去——但他还不会做到这种不知礼数的份上。因为害怕的原因，桃浪没有一直留意李零的神色，不过先前那阵细微的颤抖是没有再感觉到了。

从影片开始到结束，男生们出乎意料地没有听到任何一个女生的尖叫，但想想也是，副班柳恬知书达理；纪律委员是风神李零；文艺委员葛佳妮温文尔雅；宣传委员方语乐积极看片。这四位确实不大会失态尖叫。

回宿舍的路上海迪傲还在那儿嘀咕：“唉，本来还想英雄救美的。”

“得了吧，”彭涛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那不切实际的念想，“把都没长好的娃还是乖乖念书吧。”

“！”海迪傲登时火冒三丈，瞪眼冲着彭涛怒斥道：“哪个化粪池没把你分解干净就排出来了？！成天思想这么龌龊！没结婚前根本不需要把好吗！！！”

彭涛不为所动，只听他平心定气地说：“把不需要可以捐给需要的人。”

“……”海迪傲被气得当场哽住，直接上手去掐彭涛的脖子，“今天非得揍得你下不来床！把都给你卸了！”

彭涛边跑边笑：“这么主动啊，腰挺好！”

海迪傲穷追不舍：“我主动你大爷！死鹏鸟！”

后头的李零鼻间轻哼一声，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她喃喃道：“这俩活宝。”

桃浪还是第一次见李零对同学做出评价，他指了两下耳朵说道：“他俩开黄腔呢，未满十六不能听。”

“哟，你不怕鬼了？”李零侧头看着他低声说道，“桃叔？”

“放……”桃浪及时刹住了略显粗鄙的“屁”字，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砸了砸，“我就比你大两岁！两岁！”

李零没和他多纠结于年龄问题，面色渐冷，问道：“刚才你老是看我干什么？”

这话明显就是在提看电影时的过程细节，而且尾音反而下沉了些许，根本就没有问的意思。桃浪有一瞬间的无语，因为他说不上来当时那是关心还是多疑，仿佛是不由自主地去注意她的。那是一种很奇怪、很微妙的感觉和举动，并且解释不清。

那股莫名的烦躁又顺着血管爬了上来，但桃浪此时更多的是局促，他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感到不自然，像是被人当场抓包一样。身侧的李零正盯着自己，他没有任何依据却能单凭直觉觉出她现在应该已经把自己的这些表情变化全都刻在脑海里了。

“我以为你生病了。”所幸，身经百战的校霸牌脸皮绝非纸糊，该出手时绝对所向披靡。

从李零的角度可以格外清晰地看出身旁这人的耳尖“腾”的一下红了，心知这人果然只是嘴皮快，脸皮薄。她从很早以前就有着这样的本事，女男老少一概通吃，堪称“全龄收割机”，而且每次都不大可能是她先起的头，而是别人先起的意。她自知这张面皮很好看，皮下的骨相也挺优越，很多人都说她天生就是当巨星的料，天生就是该受人追捧的宝。

可是在很多时候，明面上别人觉得她好看了，背地里命运就不会给她好看——这也是她在很早之前就总结出来的。

“可能吧，”她面无表情地说，“被你折腾的。”

在命运对她再一次下手前，让她把风神的“疯”劲儿使一遍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