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芷君早已从主动转为被动，只负责把身体和脸固定在汤逸群够得到的位置，提醒他注意挂针的左手不能太贪婪，听到开门声和熟悉的鞋底质感脚步节奏，睁大原本就不大的眼睛，余光看到轻快跨越两个床位的汤建国。

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汤逸群吻她额角发烫的皮肤，可她不停往下坠落，纤软如含羞草的发丝瑟缩进他肩头颈侧。

老登鸟悄归恁快。

汤建国叉着腰，紧闭双眼深吸一口气，瞪开，依旧气得哆嗦：“这里是医院，你们是人，不是牲口。”

任何一种狗吃饭的时候都不能去招惹，无论它长得多么可爱和善。

汤逸群龇起牙，打架前示威，发出嗓子咯痰振动般的声响，两侧尖锐的虎牙是兽化撕裂人皮的前兆，爪子抄起背后的枕头砸过去！

左爪连着吊针管牵动吊瓶和输液架，麻烦！该死！

汤建国接住枕头，吼骂道：“你要造反！”

叶芷君的尴尬土崩瓦解，床上的牲口急喘粗气，把静脉里的针头连胶布一并扯掉，鲜血喷溅上蓝色隔帘，沿着掌指关节间的凹陷流淌，以红色描摹手指的轮廓，顺指尖和虎口滴落在白色床单上。

“你疯了！”叶芷君扑身抓住他流血的左手，摁住出血口，“你龇什么牙，真当自己是狼人啊？”

汤建国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抱着枕头到床头摁呼救器叫护士。

针口剧烈的疼痛催得汤逸群两行泪面条似的又挂下来，叶芷君以为他是受语言刺激，空出的手给他抹眼泪，哄他：“好好好，你是狼人，你是，但今天不是月圆之夜，你别变身。”

汤逸群哭得像三岁小孩，含糊不清喊痛。

护士不耐烦地赶来处理，消毒止血换床单，但针口及周围形成大块淤青高高肿起，吊瓶里的水只剩个底，作罢。

叶芷君又哄又伺候到五点半，没正经结婚生小孩就过了把当家庭主妇的瘾，中午剩下的鱼汤放微波炉叮两分钟给汤逸群喝掉，收拾饭盒，回家吃晚饭，夏天的饭菜不必热，就冷汤扫荡菜盘，米饭像带倒刺的猫舌头，舔干炒菜的油汤。

王爱珍坐在她对面用牙签抠大齿缝，“这样一弄，我看你们这个婚离不了了，一整天都陪着哇，辞职掉到医院当护工去了。”

“那不一定，”叶芷君嚼嚼嚼，“等他记忆恢复了是两回事，”饭菜一起扒进嘴里，再嚼两下，“就算变卦，他要是以后一直这样情绪不稳定，我不会有精力跟这种人过一辈子的。”

王爱珍把牙签从两瓣油唇间拔出来，放下二郎腿，激动地往前扑，“这样就对了嘛，搬回来那天哭噶凶，我都怕你谈恋爱谈得脑子瓦特。”

折腾了一整天，叶芷君晚上八点过就开始犯困，伴随历年省公务员考试的数学题入梦，在高考的考场醒来，距离考试结束还剩夺命十分钟，只做完选择题，尿急做高性价比抉择出去上完厕所回来，发现答题卡连选择题都没涂上……

次日七点醒，吃完早饭，乘公交车到汤逸群家，在他房间里找到隐形眼镜的盒子及框架眼镜，打开电脑，电话转到王爱珍，再转到汤建国，由刚睡醒的汤逸群接听，上平台给他说明情况请假。

从他家出来，到购物广场，逛了几个玩具店，期间汤建军打电话过来，问她要哪种口味的奶茶，叶芷君说随便。

汤建军从昨天凌晨起上蹿下跳忙了一整天，过夜睡觉修整完毕，终于抽空带老婆女儿来看望侄子，汤家燕老公在外地出差，今天关掉小卖铺，跟儿子一起坐二哥的车来。

叶芷君两手拎着纸袋到医院，小姑子汤梦瑶用亮闪闪的粉色美甲递给她一杯香芋布丁奶茶。

“谢谢，等一下，我放下东西。”把纸袋们放到病床上，汤逸群左手的淤青还没消，今天换右手挂针，大眼睛盯着袋子期待很久了。

但汤建国眼尖比儿子先开口：“这么大的人了还买这些小孩玩的东西。”

叶芷君没回应，把玩具一样样掏出来：“鲁班锁，九连环，华容道，两个，三国的还有数字的，迷宫图，还有铅笔、铅笔削和橡皮，乐高，哈雷的，店里还有千年隼，但那个太大了，而且很贵，好几千呢，我没买，变形金刚，钢锁、威震天，玩去吧，哦，还有你的眼镜和眼镜盒。”

汤逸群抱着躺在盒子里的人形钢锁，被玩具包围，幸福得哇一声又要哭出来，小时候家里没玩具，放假的娱乐项目是山上爬树上钻水里游地里滚，在外做称霸海陆空的猴王，回家挨揍。

“收。”叶芷君五个指头捏一起，化鸟喙，“叫你情绪不要激动，小心治好了变智障。”

汤逸群抽抽两下听话把眼泪收回去。

邹浩然同学松开奶茶吸管，嘿嘿嘿地笑起来，“他本来就是智障。”

他妈赏他一嘴巴。

老汤家后继有人，后生可畏。

叶芷君惦记着奶茶正要返回拿，一只手捞到她腰窝痒肉，打了个激灵弓腰往前顶，腿软差点没站稳，鞭子抽的力道把身后的咸猪手拍掉。

汤逸群抽回手，猴子似的挠挠手背淤青，仰着头一半委屈一半撒娇：“很痛。”

“痛得好，不痛不长记性。”

“你今天都没有亲过唔……”

叶芷君捂住他嘴时已经来不及，烧红脸在他耳边低语：“有玩具玩了就不能再玩我了明白吗。”起身假装若无其事把华容道从纸盒里拆出来扔给他，再拆出鲁班锁捡一个放自己手里捣鼓。

一杯香芋色的奶茶从余光中递过来，闪烁着粉色的指甲盖，叶芷君道谢接过，看到小姑子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她自打追韩国男团以后，眼睛里很久没能容得下异性恋了。

中午，赵玉霞带饭盒来换班，剩下一行人临走前，邀叶芷君出去吃午饭，叶芷君拒绝，但这时才想起重要信息，告知联络人汤建军，关于何煜明母亲肝脏移植手术关联科室与医生私下暗示塞红包的事，该行为本身无疑是对何煜明的背刺，只好格外提醒，假如此事与侦查方向相关再透露给警方。

叶芷君说完就后悔了，处理方式不妥当，汤建军不可信，大概率不会依她的话照做，找补，改嘴说空口无凭，贸然行事恐怕会扰乱警方视线，等情况落实掌握证据再进行举报。

赵玉霞带来的是白粥，配菜是洋葱炒瘦肉和胡萝卜片。汤逸群摘掉隐形眼镜换上框架眼镜，挂完吊针腾出手，翻上吃饭用的折叠桌，拼乐高拼在兴头上，午饭被冷落在床头柜。

叶芷君注意到赵玉霞的视线奇怪，总是盯着她的胸看，敞开双臂低头打量自己的白T恤，略微透出胸衣的浅蓝色，发出疑问：“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没什么。”赵玉霞摇完头，撇开脸去。汤建国昨天看出叶芷君没穿胸衣，但他作为公公很尴尬不方便说，让妻子来监督，赵玉霞观察到叶芷君今天穿了胸衣，原本打算就此作罢，却又很想问一问昨天没穿胸衣的原因，左右摇摆，叶芷君出声终于打消她的一切念头。

“别玩了，吃饭。”叶芷君擒住汤逸群小朋友的手腕，小朋友撒泼打滚，鼻音发出长长一声不愿意的阳平“嗯——”

转而同赵玉霞商量：“阿姨，医生说至少要住一个星期院的，你从家赶到这边路远不方便，也不好睡觉，叔叔那边请不了长假，汤逸群意识很清醒，请个护工吧。”

赵玉霞不经思考，习惯摇头，“没关系，不麻烦。”

话题的主角暂停拼乐高，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向叶芷君，“请护工你就不来了。”

“我是看你妈妈太辛苦，我家离这边近，才方便过来，傻子。”叶芷君指着拼完一半的哈雷，展示她熟练掌握的儿童心理学：“你再不吃饭，这些玩具我全都拿走不给你玩了。”

汤逸群把乐高护进怀里，摇摇头，扑闪着大眼睛说：“我吃饭。”把桌子上的乐高清扫进纸盒里，配合妈妈将粥和菜端上桌。

叶芷君看着他用不锈钢汤匙把白粥舀一口进嘴里咽下去，才说：“我走啦。”

汤逸群放下汤匙，挪挪屁股，着急地问：“你要去哪里？”

“你要吃饭，我也要吃饭的，我吃完饭再过来，继续吃。”叶芷君指着饭盒。

汤逸群哦了一声点点头，埋头继续吃。

叶芷君回家吃完午饭躺床上小憩了一会儿，返回医院，汤逸群颅内出血住院这件事没有耽误她考公，反而让她找到了偷懒的充足理由，心情非常不错。

汤逸群吃完午饭没多久又挂上了吊针，他的哈雷没拼好，挂针的手做大动作血液就要倒灌进输液管，叶芷君进病房的时候看到他委屈巴拉，把华容道扔给他，铅笔塞进铅笔削里搅，搅出铅尖走迷宫，安顿好孩子，自己坐凳子上玩鲁班锁和九连环，别说，还真他妈好玩。

连续两天如此，汤建国和赵玉霞商量好夜间叫护工照料，汤逸群挂吊针时玩华容道或走迷宫，没挂吊针时拼乐高或掰变形金刚，至于鲁班锁和九连环，以他现今的智商和耐心玩不了，解不开一怒之下给砸地上，叶芷君说他两句就委屈得不行，要亲亲抱抱举高高，当然举是举不动的。

玩乐的间隙问引导记忆恢复的问题，以便尽快向警方提供线索，给他看直播回放，跟立案前警方来确认时用的方法一样，没效果，刚开始说是女鬼打的，第二天说贞子，第三天说伽椰子，叶芷君想给他一锤子。

何煜明终究给医生塞了一笔钱，在移植手术评估结果出来以后，大概隔天就匹配到肝.源，猴急，演技太拙劣。

周倩语像自己亲人得救一般高兴跟叶芷君发好消息，她外公当初酒精肝住院时，她年纪尚小，听外婆凶巴巴说话太吓人，再多贪一杯酒就要喝死，两个老不死的为喝酒的事吵架闹离婚，她躲在房间里偷偷哭，而今，都还活得好好的。

汤逸群拼好的哈雷摆在床头柜，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迷宫断断续续走完半本，铅笔也或断或钝削掉二分之一，他的精神灌注在玩乐上，情绪逐渐稳定，在叶芷君中午回家吃饭午休时，不必再像生离死别一般眼泪汪汪问她下午还回不回来。

许久未落雨，叶芷君下楼出门看到湛蓝的天空和白炽灯一般的太阳，一片云都没有，物极必反，该下雨降温了。

两个护士疾走带风，与叶芷君擦肩而过，踏进住院部，没有因为忙碌的工作而闭上嘴巴节省体力，谈论八卦浪费的口水反而转化成坚持下去的能量。

“他刚转来的时候就让人塞红包。”嗓音飞快驶远。

叶芷君心头一震，追过去问：“你们在说哪个科室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