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前要搬回去住。”何煜明的语气在句号和问号之间，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但依然有人保留旧的习俗。

叶芷君摇头，笑着说：“不，我不跟他结婚了。”

何煜明的两瓣薄唇微微张开，舌尖抵住门牙间缝慢慢合拢，看了眼垂坠在地的臃肿编织袋和行李箱，说：“我送你。”

“不用了，周日这个点没有上班的时间挤。”路对面小区的道闸杆升起，一辆黑色轿车钻出来，快速拉长叶芷君的视线，骤缩成一个点，“让出租车司机多赚两块钱吧。”

不愿被打扰，何煜明了解，关上车窗，驶离。

叶芷君蹲下来，眼睛发直，搬了一路重物，浑身酸痛，体力方面是，但运气没有变成海绵宝宝，很快拦到出租车，回家，也是一半走一半歇，敲门喊妈。

“你过来怎么不跟我打电话？”王爱珍打开门，看到堵出镜头外的大包小包，很了解这个套路：“吵架啦？”

“没有。”叶芷君把行李箱拉进去，再把编织袋扛进来，瘫倒在沙发。

“吵个架至于吗，这么大火气，平时吃个饭都嫌嘴巴累，来来回回搬又不嫌麻烦了，下去。”王爱珍把女儿的脚推落地，让出位置给自己坐。

叶芷君蠕动一下，坐着瘫，嘴唇艰难地开合：“没吵架，过两天去领离婚证。”

“胡闹！”王爱珍金刚怒目，转头朝卧室喊丈夫姓名，“出来，你女儿说要离婚！”

叶磊蹚出卧室，坐旁边的单座沙发听老婆骂女儿。

“你当初突然转性说要结婚我就怀疑你被鬼上身，现在好，结婚证刚领又说要离婚了，你那个脑子怎么长的？多大的人了，结婚离婚当小孩子过家家。”

叶芷君不急不缓地转头应答：“我今年八岁零两百个月，离过婚在婚恋市场贬值，我不会结第二次，你不用操心。”

“当初说要结婚的时候我问过你，到底有没有想清楚。”王爱珍双掌上下翻飞，激昂澎湃像打鸣的公鸡，拥有公鸡届最红最大最雄壮漂亮的冠，“你在那里跟我演小说样的，突然一下子跟讨厌的人喜欢得死去活来，半点征兆没有，就把人领回家见父母了，弄得好像我不同意就是恶婆婆，大坏蛋。”

叶芷君纠正：“你只能做恶丈母娘。”

王爱珍斜瞪着眼，嘴唇上翻，“你再跟我顶一句试试？”

叶磊插嘴：“谁提的离婚。”

王爱珍接：“对啊，谁提的？”公鸡备战姿态，胸肌高挺，如果是她好女婿提的，就打电话过去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叶芷君说是自己。

气势瞬衰，这下只剩挨骂的份，王爱珍捋一捋头发，叹了口气，手背高举拍打大腿，问：“这回想清楚没有，到底有什么问题到了非离婚不可的地步了。”

叶芷君努努嘴，把自家电视机和电视机柜好好打量一番，汲取在这屏幕上播放过无数集电视剧的经验，回来说：“太想当然了，我这个人根本就不适合结婚，恋爱也谈不久，自诩清醒说只要物质给到位就好，真送到眼前，根本下不了这个狠心……他也是，他也不适合谈恋爱结婚，他今天晚上睡一觉明天起来就可以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站起来走进卧室，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扑在只剩床垫的床上，抽床头的纸巾擦啜泣的眼泪。

卧室外的王爱珍后知后觉，望着女儿的房门，回头对丈夫说：“讲什么呢，物质给到位有什么不好，钞票和相貌总要图一样吧。”

叶磊挠挠胳肢窝说：“你当初是图我相貌啊。”

王爱珍嫌弃出褶，“你个地里的番薯成精也配得上我，当初想同我好的男的排队能排到隔壁村。”

叶磊又挠挠天灵盖，拍死小腿上一只还没来得及吃临刑餐的可怜蚊子，“之前媒婆给你介绍的屁股下巴，他老子还是村支书，他自己现在都做上教育局副局长了，你当初跟他，日子比现在好过。”

王爱珍冷笑一声，“这种男的精的要死，有钞票不见得肯花在我身上，在外面洗脚找个小三小四的，我可没那么大度，才不会嫁给这种男的，我现在过得很好啊，不用上班，你中午在单位吃饭，我又不用天天做，每年都有时间出去旅游，这才是聪明女人的选择。”

叶芷君抽泣着在床垫上攒了一大堆纸团，听到肚子叫饿，给周倩语打电话问她吃没吃晚饭，

没吃一起出去吃烤肉，吃了就陪她再吃一顿。

起床擦干眼泪，抽噎着开门跟父母打招呼出去吃晚饭，毕竟天塌了肚子饿还是要吃饭。

路上出租车司机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她老公被外星人抓走了，司机怕她脑子有问题，没再搭话。

与周倩语会合，在烤肉店点餐，叶芷君还在哭，周倩语劝和，传授经验，安慰她情侣之间吵架很正常，不至于一吵架就闹离婚。

叶芷君抽抽搭搭说她以前谈过恋爱，一次架都还没吵过就分了，要一份虾滑，再点一个酸甜口腌萝卜，去腻。

周倩语目前的人生没有此类经验，点个鱿鱼。

上桌，先烤五花肉，出灵魂油脂，叶芷君深吸油香，擦掉眼角的泪，红着眼睛，夹一口千岛酱鸡胸肉虾仁口蘑洋葱黄瓜紫甘蓝芝麻菜沙拉，吃，适合拍夸张的美食广告，好吃到哭。

周倩语捏着磨砂玻璃杯装的酸梅汤，问：“你真的下定决心要跟他离婚？不会后悔？”

叶芷君用夹子翻面五花肉，夹子摁住第一块放上去的五秒钟，翻过来看一眼，一面金黄，一面微黄，夹进碗里，再用筷子夹到唇边吹一吹，说：“人做任何决定都可能后悔。”再吹一吹，粘孜然粉，塞嘴里，咀嚼，酥脆柔嫩，肥瘦相宜，油脂溢出，唇齿芬芳，幸福的味道直冲天灵盖，让灵魂得到升华。

周倩语嘴唇触着杯沿，转头看窗外，喝进冰凉酸甜的一口，她temader~还能再说什么。

五花肉烤脆，挪边上，挤入虾滑，叶芷君忙上忙下，抽空临幸五花肉进生菜片包起来整个塞嘴里。

“何煜明妈妈最近看起来状态好一点了。”周倩语换话题，夹沙拉吃。

叶芷君瞬间警惕，停止咀嚼，鼓着腮帮子，仓鼠似的，眼睛又小，口齿不清地说：“他叫你去看他妈妈？”

周倩语摇头，“是我自己想去。”用夹子给虾滑翻面，“看到他妈妈就想起我外公，他当初是酒精肝住的院，也是，脸色蜡黄，黄疸。”

叶芷君嚼两下，动起来更像仓鼠，“你们现在经常聊天吗？”没消除何煜明图谋不轨的嫌疑，了解她缺乏防备心，看到他人表现友善，就把人当好人，吃过亏，但记吃不记打。

“也没有经常，就有时候下班会碰到。”

“你们聊什么？”

“没聊什么，就看到打个招呼，慰问一下他妈妈，哎呀，烤过头了。”周倩语匆忙把有些焦黑的五花肉夹进自己碗里。

城市灯光长明，吃完饭，天黑但黑不透，在商业街逛了一圈，什么都不买，回家。

叶芷君四仰八叉瘫沙发上，揉揉四个月的肚子。

王爱珍已经洗完澡穿上睡裙，敷过面膜擦了保湿霜，脸油光锃亮，从卧室噶几噶几踏着拖鞋出来，搡一脚女儿的大腿，软趴趴的肉震三震，“这么有胃口，别告诉我明天又要搬回去啊。”

“不会。”

“他没找过你啊？”

“没有，我去洗澡了。”

叶芷君起身回卧室打开空调，翻出睡裙内裤和洗漱用具送进浴室，回来把草席推开铺上，枕头和被子也翻出来，扑倒在床，打开手机，收到周倩语的微信，她有问是否安全到家的习惯，点进去，简短回复，退出，看到粉色头像，没有红标，鼻子发酸，眼泪又大颗大颗掉下来，点进头像，无朋友圈显示，再点，是两杠中间一点，已经被删除。

活该。

也删除他。

埋进纸巾堆，泣不成声，想到自己不是富二代，更难过，要是自己是富二代，男模挨个端茶倒水求着被玩，穷奢极欲，怎么可能为情所困，但是话说回来，要不去考公吧。

手机搜索新闻系能考什么岗位，广播电视，划掉，宣传部，划掉，文物局，不错，地震局，这个好。

从小到大没经历过地震，父母辈也未曾听闻，干这个还不得闲死，绝佳选择。

搜索申论的鼎鼎大名，找出记事本和笔，到书桌前瞻仰讲解视频，有催眠作用，躺床上看，睡得很香。

周倩语说她和前男友同床共枕时很少梦见他，两只手数得出来的一半中对方都在出轨，醒来发现枕头被哭湿，可分手后梦到的，不是仍旧幸福的幻觉就是爱而不得的痛苦。

叶芷君也梦到，梦境很清晰，醒来心脏狂跳，像世界毁灭前的征兆。

在硬着头皮学申论的间隙穿插眼泪，一切如常，像学生时代过暑假，橡皮把铅笔写在本子上的笔划逐渐擦淡，只留下字迹的凹痕。

周六，跨入八月的第一天，0点，与第二天的交界，伴随申论解说视频即将入睡的叶芷君，听到蚊子或蜜蜂的嗡鸣，机械身体构造，定时的解说声音消失，嗡鸣结束，解说声音又响起，节奏被打乱，叶芷君反而清醒，撑起身看手机。

0点刚过一分钟，有陌生号码打来，片刻后，又打来。

接通：“你打错了。”

“叶子君。”

叶芷君大脑嗡鸣，深呼吸一口气说：“想通了吗？想通也不要半夜打电话来，为什么要用别人的手机，明天是周日，民政局不上班。”

“……民政局，我们，不是领过结婚证了吗……没有吗？”他说话声音很迟钝。

叶芷君又被带沟里去，查看手机时间，8月2号刚过零点，确认无误，翻白眼，“你忘记存档啦？这很无聊。”

“……啊？有女鬼……打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