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激烈而无序地被拍打着，叶芷君仓猝闭合车窗，糊涂反教玻璃下降，看到更为清晰黝黑皱缩的皮肤，嶙峋的肋锁，那双枯瘦的手跟随拍打动作快要伸进来。叶芷君浑身滚烫蜷缩着服帖在椅背上，直到车窗完全闭合，终于松了口气。

老人依旧在拍打车窗，参差不齐的两排脏牙缺了三颗，几句话来回往复，毫无逻辑，相差十几分钟车程的两个村落之间方言有差异，叶芷君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没人回应，敲完前窗敲后窗，绕了一圈，远离车子，挥舞手臂，对着一棵松柏骂。

他除了方便行走在三伏天滚烫地面的褐色拖鞋外，不着一缕，衰朽干瘪，像一块风干的腊肉，只是他还活着，松弛的肉身跟随他甩臂和行走的动作颤动。

叶芷君脸色煞白，胃酸倒流，浑身发抖，抓起杯托里的润喉糖撕开包装塞进嘴里，被热化，粘牙，薄荷的清香瞬间充斥口腔，通进鼻腔和喉管，从裤兜掏出手机，两颗薄荷糖从里面翻出来，给汤逸群打电话，不敢弯腰去捡，怕压迫到胃吐出来。

一分钟后，汤逸群不是从家里而是从车尾跑过来的，手里抓着个塑料袋，车窗降到底，调头，朝渠水上游开，光与影忽明忽暗，风灌进车里暴烈抽打脸颊和耳朵。

车开去洗车店清洗，叶芷君钻到主驾往另一边出来，由汤逸群带到一条渠道旁，从石阶走下去，略高于水面的地由捣衣石板组成，渠水缓缓流淌。

“还想吐吗？”汤逸群抓着塑料袋蹲下，手浸入清凉的渠水中。

“好多了。”叶芷君躲在由树荫和截水墙阴影构成的阴凉区域，指甲抠着砌墙石块上的水泥点，说：“就算以后发明出人造子宫，我也不会要小孩了。”

“为什么？”汤逸群转头看她，五指并拢舀出一瓢水，朝前方泼出去，回忆起高中时期，她在宿舍门口抱着宿管阿姨的小孩，笑得很开心。

“小孩子的黑眼珠特别大，看起来很吓人，我好几次做噩梦都梦到。”

“不可爱吗？小猫小狗就是瞳仁覆盖到几乎没有眼白才可爱，动漫里女角色的眼睛都要大一点，眼睛小瞳仁小显太成熟太凶。”

叶芷君摇头，“放在人身上很吓人，小孩没有善恶观念，不懂什么行为会伤害到人甚至把人杀死，他们可能还觉得很好玩，可是他们同时又很干净，干净得像镜子一样，一生下来就是变态杀人狂。”

汤逸群笑，“你小时候也是。”

“对啊，我小时候也是，不分敌我，差点把图钉吞进肚子里，我妈说嘴巴里面都划出血了，痛了知道哭，却不知道把图钉吐出来”

汤逸群握拳，张开，把水点溅到叶芷君腿上，“水里很凉快，你把鞋子脱掉放里面泡会儿。”

叶芷君走近渠水，蹲下，手伸进去，搅拌，哗啦哗啦地响，“我们离婚吧。”

汤逸群低头注视着一块黑一块白高低钻动的水流，手也在里面搅。

“我说各玩各的你又不同意，你这么年轻，有需求，恋爱结婚你可以去找一个正常的女人，我都辞职了反应还是这么大，以后如果你哪天想要小孩了，我也不可能生的，及时止损，不要浪费时间。”

汤逸群的手离开水面，食指伸直，水珠滴落下，“有螺蛳，捡一盘回去。”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汤逸群转头看她，“他妈的我房子都买了，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叽叽歪歪，傻逼女人。”愤而起身，“让开，小心我踩你身上。”

“你赤脚大仙脚那么大。”叶芷君站起来后退贴到墙，让他过去，“房价在涨，你过个两三年三四年的卖掉，不仅装修能回本，还能赚一笔呢，也算因祸得福。”

汤逸群没走两步，回头抬脚踹空气，“得福，我还德芙巧克力呢，我他妈一脚把你踹水里，摔得粉碎性骨折，让你比德芙还丝滑。”转身上台阶。

叶芷君笑，这张臭嘴还真他妈适合当游戏主播。

徒步回洗车店，准时准点，再等四分钟，泡沫冲刷落地，擦干，十五块钱，把车开走，绕河而行，过大桥到对岸，停在不晓得哪户人家家门口大块水泥空地上。

汤逸群从后备箱拿出鱼竿和一罐用来清理缝隙灰尘的软胶，抬头看了眼天空，放回去了，这么大太阳仰头黏知了能给他眼睛干瞎。

多日没开闸，河水形销骨立，露出底下的沉积岩，印刻着亿万年前的甲壳动物生存过的痕迹，叶芷君一屁股坐在上面。汤逸群穿的是凉鞋，直接踩进水里，拿他抓在手里许久的塑料袋，存放从河里捡起的田螺，田螺圆润、青黑，缠着滑溜溜的淤泥和水藻。

叶芷君小心翼翼地跨越凸出水面的沉积岩，捋着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跟着汤逸群越捡越远的路线，“你真的要花时间考虑清楚，如果我们……”

“闭嘴！罗里吧嗦，我螺都被你吵跑了。”

“它们又没有听觉，我说几句话怎么可能吵跑。”

“你吵到我耳朵了！再跟我说一句话试试！？”汤逸群生起气来，捡起田螺就发狠了，忘情了，差点摔水里了，学会跳街舞了，以极其滑稽的动作稳住身体，把叶芷君逗笑了，脱力了，又一个屁股蹲摔地上了，笑容转移了。

三秒钟之后紧急收回，没感染细菌，还不算打破僵局。

笑屁。

在崎岖的沉积岩上摔倒比平地痛得多，隔没几两肉的屁股硌到坐骨，叶芷君险些散架，笑不出来了，脸皱得像直视太阳启动防护措施的眼皮。

“报应。”汤逸群蹚水回来。

叶芷君承认：“我小脑不发达。”

“裤子没磨破吧？它跟着你真可怜。”

“可怜你给它养老送终。”

“那你就要光屁股回去了。”

叶芷君舀水泼他身上，劈头盖脸，“给你的螺蛳浇浇水，免得没拎回去就晒成干。”

他闭上眼，睁开，水珠从发梢和鼻尖滴落下来，伸手抹掉，“他妈的，不到床上那步我不会跟你离婚的。”

叶芷君怀疑自己听错，因疼痛而紧绷的面部肌肉松弛，眼睛明显睁大，知道他一向口无遮拦，心里敢想就敢说，情侣之间有这种想法很正常，但听实话说出来还是刺耳，她嘴唇翕动，倒吸凉气，咬一下舌尖，“游戏打通关以后就不好玩了对吗？明天是周一，民政局上班，我们明天就去办离婚。”撑地站起来，往回走。

汤逸群给自己掌嘴，嘴巴跑得比脑子快，“你要去哪里？”蹚上岸，一步一个深色脚印，踩在她走过的路上，“你要回家？”低头看了眼塑料袋里炒不起一盘菜的田螺，拎起塑料袋底部两只脚，抖一抖，倒回水里，再追上去，不然留着煲汤吗？

叶芷君沿来时陡峭的台阶爬上去，下去骇人，往上走却觉得稳固扎实。沿着河边的公路，打开手机定位和地图寻找车站和可以搭乘的公交车。

汤逸群这次没有拽她的胳膊，只走在人行道外侧观察她的表情，“你知道我这人很傻逼的，讲话不经大脑，不要跟我这种弱智一般见识。”

叶芷君冷笑，分明很擅长在长辈面前装好孩子。

“这里你不熟，乡下很难打车的，公交车也很难等，尤其现在中午。”

叶芷君不说话，沿着地图路线走。

“晚上还要吃饭的，晚上比中午的菜好。”

叶芷君到达车站，简陋的只有一条杆子支着站牌的车站。

“你非要回去，我开车送你不是更方便……要不你明天再跟我生气吧，奶奶晚上看不到你，她很喜欢你的。”

叶芷君听他在耳边知了似的喋喋不休，十分钟后终于等来公交车，才想起身上没带零钱问售票员能否转账给她手机，被拒绝，公交车开走。

汤逸群见缝插针：“晚上再走吧，你身上没零钱，乘出租车还能扫码，但这里拦不到出租车的。”

叶芷君朝马路左右看，往回走，到村里，跟一个强壮的中年妇女换了十个硬币，再走回车站，等了十多分钟，乘次选路径的公交车，汤逸群没跟上来，看着公交车开走，他往回去，酷日西移，是时候仰头朝树上黏知了了。

叶芷君坐半小时公交车，转站，又坐一小时，进小区靠肌肉记忆走到第九栋，上六楼，掏钥匙，门自己打开。

汤逸群钻出来得意地说：“我比你快。”

叶芷君张开黏在一起的两瓣唇：“让开。”他让开，绕过他钻进次卧，后头追着一只跟屁虫，打开衣柜，把衣服搬出来，收拾行李。

“你要回去住几天。”

打开行李箱，衣服全部叠进去，连同睡裙，还有放在床头柜上的杂物。

“餐巾纸没必要带回去。”

拉上行李箱，把被子叠起来，塞进编织袋，草席对折，卷起来。

“你家里不是还有多余的草席嘛。”

草席一并塞进编织袋。

“我这个月因为感冒缺的天数太多了，要加班，没时间去民政局。”

叶芷君把次卧里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全部搬空，拖出房门，浴室里和阳台上的也拿走，打开书房，转身对汤逸群说：“电脑今天拿不走，我明天再来取，你不至于明天就能把房子卖出去吧？”

“神经病，你爱走不走，电脑你今天不搬走，我把它砸烂。”

“我省得多走一趟了，”叶芷君伸出手掌：“七千块。”

汤逸群掏出手机支付宝转账七千块，屏幕转过去给她看，“走吧，不送。”

叶芷君拖着两大袋进电梯，编织袋扛在肩上，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到车站，刚放定，一辆白色轿车停在她面前，拉下车窗，露出那张像极了手冢国光的脸。

昨天是庚戌时过的，阳金阳土，一个刚猛一个包容，商属金，太商金运太过，今年是甲辰年，土埋金，金克木，取这笔名太嚣张了。

立秋入壬申月。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

男主说上床都显得太文明儒雅了，崩人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