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了一路风，摩托车停在大坝上，下车。

卡在叶芷君头上平时赵玉霞骑电瓶车用的头盔，要汤逸群帮忙摘下来，摩擦起静电，被堤坝上大风一吹，像刚从被窝里钻出来。汤逸群早就摘下蓝色安全帽，掏出手机拍风景。

第一张，叶芷君没能来得及梳理乱发的鬼样。

“删掉！”叶芷君吼他，开闸的水坝上必须这样说话，她狂暴地梳理头发，风太大，毫无用处，解开头绳，重新捆扎。

汤逸群还用手机对准她，问：“你明天过生日，蛋糕定了吗？”

“你怎么知道明天是我生日，我没跟你说过。”叶芷君松开皮筋，去抢手机，同时罩住前后摄像头，“别拍了。”

手机像鱼，从她手里滑走，镜头朝下，屏幕画面变成闸门涌出的惊涛骇浪，“高二那天刚好放学回家，有男生给你送巧克力，回家路上，你在跟周倩语在说生日蛋糕的事。”

“你记性这么好啊。”

“那当然，我这么聪明绝顶神机妙算洞察秋毫智勇双全。”喀嚓，拍下的画面像积雨云。

叶芷君皱巴巴的嫌弃表情才与这坝上狂风登对，“你也要来陪我过生日吗？”想起前两天王爱珍来八卦生日是否与“男友”一起过。

汤逸群眼神飘忽，“你没定地方吗？”

“哪有那么多高级餐厅需要提前预定，我才不花那个冤枉钱。”叶芷君在大学毕业前的实习期和在外工作那两年的生日都是自己去甜品店买一块蛋糕切块吃，学校里相熟的舍友也忙着实习与工作，只发一句生日快乐，而周倩语用邮政寄来的生日礼物，怕逾期，会提前两到三天送达。

一年只一次生日，前前后后加起来，竟令她恍惚许多年没正经过过生日。

汤逸群伸长脖子把笑脸凑过去，“我请你吃小龙虾。”

叶芷君敏锐地眯起眼，“是你自己想吃吧。”

“没——有——”汤逸群脸皮厚，死不承认，捂心口演苦情戏：“我可是真心想给你过生日的，没想到你，竟然怀疑我，啊，我的心好痛。”痛苦如心肌梗塞，却瞬间切换成饿死鬼投胎模式：“要什么口味的？蒜蓉、椒盐、冰镇、咸蛋黄、麻辣、你能吃辣吗？要不干脆来个拼盘。”

他的哈喇子快被风刮到叶芷君脸上。

“你把周倩语一起叫过来。”

叶芷君眉头肌肉抽动，“怀孕能吃小龙虾吗？在水里，算寒性。”

汤逸群噶的一声笑起来，膝盖打开，揉肚子，手势顺从语言下蛋：“吃去吃去，Duang，孩子掉地上了，你之前不是很想她打胎，这招高明。”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叶芷君与他交流，时常出现如同现在的失语状态，他会察觉，然后找补：“给她点点别的能吃的，孕妇没那么脆弱……你想吃冰淇淋吗？”

大坝开发成景区，不出售门票，销售餐饮、住宿、人像摄影……汤逸群的姑姑汤家燕就在附近开小卖部。

叶芷君再次戴上头盔，跨上车，抓着铝合金后货架，由汤逸群载着一路吹风穿过大坝，来到他姑姑散发着烤肠香味的小卖部。汤家燕也遗传了老汤家的骨相，瘦瘦高高，穿绿色连衣裙。她念高一的儿子邹浩然刚放学，穿校服、戴眼镜，仰在靠椅上打手游，嘴里骂脏话。

“朋友带回来了？”汤家燕笑着打量叶芷君，邹浩然嘴里突然爆出一句响亮的我操，汤家燕转头叫儿子全称提醒。小鬼只是闭上嘴，眼睛仍旧紧盯屏幕，手机里的攻击声效倒映在他的眼镜片上。

“吃啥？”汤逸群敲雾蒙蒙的冰柜玻璃。汤家燕客气表示随便拿，叶芷君刚凑近看，汤逸群已经捞上一只拆开包装塞嘴里，咬碎榛果巧克力脆片，奶味雪糕溢出，蹲到表弟旁边。

叶芷君最终选定一只海盐椰子味甜筒，汤逸群瞥她一眼，掏出手机扫二维码，与姑母客套两下付掉钱。汤家燕与叶芷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套出名字年龄工作地址四件套。

邹浩然打完手上这局，抬眼盯着叶芷君看，他对表哥要死要活要娶的女人颇感好奇。

身材不算瘦弱，既不干瘪也不张扬，穿笨拙的白色短袖、牛仔长裤、黑色帆布鞋，扎无聊的马尾，吃没食欲的蓝色冰淇淋，但看起来轻飘飘，像晨雾里附在枝叶上毛茸茸的水珠。

“好看吗？”汤逸群问，雪糕已经啃掉一半。

邹浩然转头：“她怎么会看上你的？”

“我这么帅。”不出意外的答案。

“你嘴那么贱。”

“以后不带你上分了。”

“哥。”

汤逸群笑得很淫.贱，兜里手机突然振动，接到赵玉霞电话，喊他回家吃饭，站起来三俩下啃掉雪糕，转头夹嗓子伤害叶芷君的神经纤维：“君君，妈妈喊回家吃饭了喔。”

邹浩然还是个刚开情窍但开得不多的孩子，被攻击到面容扭曲。

叶芷君觉得嘴里冰淇淋烫嘴，险些浪费。汤逸群还要走到她跟前盯她吃完，只好转身，像羞怯的新妇，囫囵吞掉余下冰淇淋，咔吱咔吱搅碎蛋托。

汤逸群给她戴头盔，趁机耳语要她上车抱他腰，虚荣心发挥在奇怪的地方。

“不。”叶芷君当然拒绝。

又来耳语：“看在我明天请你吃小龙虾的份上。”

“明明是你自己想吃。”

“哼，无情的女人。”汤逸群总算放弃，戴安全帽上车，等叶芷君跨上去尚未抓稳，仗着腿长撑地往后倒，一个小颠簸，叶芷君就因惯性撞到他背上，惜命抱住他的腰。两团温暖软绵的肉贴在背上，失算，脑袋充血错失良机。叶芷君有时间温柔给他捶背，改抓铝合金后货架。

白干。

吹一路凉风，冷却胡思乱想的大脑。叶芷君吃过赵玉霞烧的菜才知，汤逸群先前夸丈母娘厨艺好并非阿谀奉承。

隔天下午六点，汤逸群载叶芷君与周倩语去大排档，落座塑料椅子塑料桌。老江湖汤逸群去点菜，留两位女帮众守堂口。

周倩语小声问：“你真的没跟他谈吗？”

叶芷君皱皱鼻子，“都跟你说了是演给爸妈看的。”

周倩语撩头发，清视野，花果香扑鼻，“这里你爸妈也看不到啊。”

“合作伙伴，革命友谊。”

八斤小龙虾、一盘炒面、一盘青螺，一大把非海鲜类荤素搭配烧烤，三只塑料手套，一瓶冰可乐，一瓶不冰的果茶饮料，叶芷君自带一瓶少女粉水蜜桃酒，问店家要两个塑料杯。

四个小不锈钢盆装的小龙虾分别是蒜蓉、咸蛋黄、冰镇、麻辣口味，占据大半张桌面，其余要稍后再上。

汤逸群迫不及待埋头大战小龙虾，叶芷君倒浅浅一个杯底的水蜜桃酒，递向他，他心领神会咬下一只塑料手套，用冰可乐跟她碰杯。

叶芷君跺脚，“不是，我让你喝这个。”

汤逸群嚼嚼嚼，麻辣小龙虾在嘴里咬他，发麻，咽下去，说：“我不喝料。”

叶芷君瞪他，“你才是尿，这个甜的，像果汁一样。”

汤逸群正气凛然，挥臂指路边，“这边上就有交警查酒驾，别想害我，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叶芷君摇晃塑料杯，寒酸的粉色透明液体像她摆烂的人生态度，无论如何都攀不上杯沿，“就这么一点根本达不到酒驾标准，你咪一口嘛。”

汤逸群愣了一会儿，脸皱起来，咦了一声，“你刚才是不是在撒娇，哕。”

叶芷君不开心，像植物大战僵尸里的窝瓜。

汤逸群看到，暴力地把杯子抢过去，仰头咪一口，咂咂嘴评价：“这不就是水蜜桃汁吗，好甜啊，”抬高杯子鉴赏，晃一晃，“像娜娜的洗发水。”再喝一口，真香。

叶芷君收敛得意的笑容，“娜娜是谁？”

“我老婆哎嘿嘿嘿。”爱意淫的屌丝嘴脸。

叶芷君嘴角抽搐，推测娜娜是个动漫或游戏里的粉毛女性角色。

周倩语总算相信他二人没有恋爱，热恋中的男人不会是这副德行，至少当初的蒋昊不会，身边无论谈庸俗恋爱的酒肉情侣还是搞柏拉图的文青都不会如此。

龙虾去头去壳剩下的肉占不到总重40%，不到20分钟，汤逸群单枪匹马至少消灭一盆半，红色壳海中还有青螺点缀。周倩语面前也堆积起小山，嘴唇不必抹膏打破尿酸就红润饱满，即便这里的麻辣小龙虾顶多微辣，换做四川或江西人，只会说这他妈是甜的。

周倩语的果茶快喝到底，自然而然地端起叶芷君的水蜜桃酒，把叶芷君吓了一大跳，连忙抓住杯子，“酒精会缩宫的，这喝起来像果汁，有12度呢。”

周倩语像是呆滞，没放下杯子，逃开叶芷君的目光审判，看别人位置上的烧烤签，说：“没了。”

叶芷君的眼睛穿破酒精的云翳，亮起来，“掉了？”

“上个星期。”周倩语的视线返回，嘴角带笑，“药效很好，掉出来拇指头那么大，没什么感觉。”

“你都没告诉我。”

“没好意思说。”

“有什么不好意思。”

“总不能让小孩也跟我过一样的日子，太自私了。”

骑鬼火踏板不务正业的小年轻载一大桶溪里刚捞的小龙虾卖给大排档老板。人声、鸣笛声、瓷器不锈钢敲打声、龙虾池里氧气泵咕噜咕噜，马路上车载音乐飞驰而过，烟雾飘过来，叶芷君扇走鼻端的烟味，转头看到邻桌有两个中年男人在抽烟。

可这里露天，小地方的人没什么公共场合的意识。

叶芷君转回来，看到汤逸群油光发亮的一张嘴学兔子用大门牙啮香菜，嘴角沾着辣椒碎和大蒜粒，香菜啮完，跟叶芷君交换水蜜桃酒和可乐，突然一大嗓门：“大哥！”

一堆大哥回头，他对隔壁桌抽烟的大哥嘿嘿嘿地谄笑。

大哥：“干嘛，吓我一跳。”

“大哥，咱能不抽烟不？”

大哥歪着嘴说话，“妨碍你啦。”拿烟的手指天，“大露天，风一吹就冇了，大男人噶造作。”

“我老婆怀孕了。”汤逸群指叶芷君。

叶芷君差点跳起来。

大哥胳膊挂到椅背上，打量孕妇，烟拧灭在不锈钢盘子里，旁边另一位也跟着拧灭烟头。大哥看不过眼了，仰起头就骂：“你老婆怀孕了吃撒子烧烤小龙虾！我测你顶多二十出头，不懂，小妹。”大哥拍叶芷君椅背，跟她罗列一大堆孕妇注意事项，那是他从她老婆历经两次艰巨任务中总结出的宝贵经验。

“……小孩生出来，内个奶水哈，你平常烧菜，放几片内种桑树根的皮，就是内个长桑葚的桑树，你烧菜的时候放几片，出来的奶水，你给小孩子吃，小孩不会生风邪的，风邪是撒子晓得伐？风邪就是……”

酒气混着烧烤粉味喷打在叶芷君脸上，汤逸群半张着嘴瓜在那里听得正起劲。

直到一个大波浪红色吊带裙的女人踏着高跟鞋威风凛凛走过来，叫汤逸群“下头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