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何沐猛地睁眼,满头冷汗。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从梦中惊醒了。
其实他并没有做噩梦,他梦见的,大抵不过是小时候和爸妈一起去逛公园而已。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先前的事情,可是没有,每天夜晚,儿时的记忆便又像难缠的怪物,赐予他无休无止的梦境。
现在才凌晨三点。
林何沐想,夜晚为什么这么长,得一分钟一分钟地捱下去,才能等到天明。
距离林简的死已经过去了两个月,而距离他休学回家,也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他起身,擦去了脸上的泪水,走到桌边,打开台灯,愣愣地坐在桌前,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只是望着桌上的笔记本出神,不知过了多久,才鼓起勇气,拿起笔,翻开了那本笔记本。
一个月来的梦境被他记录在笔记本里。
是放风筝,是逛展览,是踢足球,是爬山。
是父母,是家人,是温暖。
林何沐的手有些发抖,翻开新的一页,记录下让他哭醒了的梦境。
只有在笔记本里,他才会称呼那个人为“爸爸”。
他写,“我梦见今天,爸爸妈妈带我去了公园。”
眼泪滴到纸上,晕染开了温暖的梦。
笔尖摩擦纸张发出沙沙的声音,让他感觉痒痒的,他放下笔,挠着手腕上的伤疤,新结的痂被他抠落,鲜血又从伤口中流出,指尖感受到黏腻的血时,林何沐也并没有住手。
血滴落在笔记本上,就好像是老师奖励好好完成作业的孩子的小红花。
他呜咽着,再也支撑不住,趴在笔记本上抽泣着。
林何沐知道明天早上,妈妈看到自己的伤口又会哭。
她会哭着拽过他的手,朝伤口涂碘伏,然后一把把他抱入怀中,哽咽着求他不要再犯傻。
疼痛和眼泪伴着他再一次入眠。
当何明絮推开林何沐的房门时,发现了趴在桌子上满脸泪痕的林何沐。
当她稍微安下心,觉得至少他能睡到七点时,却发现林何沐的手腕上的伤口又裂开了,血迹早已干涸,凝结在他的手心,像是一条暗红的蛇。
于是,又是熟悉的哽咽、消毒、乞求。
林何沐看着跪在地上为自己伤口消毒的母亲,泣不成声。
他听见妈妈说,“小沐,不要再继续做傻事了,妈妈不能失去你。”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直到何明絮整理好了情绪,对林何沐挤出一个笑容,说“妈妈去上班了”。
林何沐点点头,想,又要独处好久了。
当门落锁,整个房子重归寂静时,林何沐总是会想起父亲死后,他在学校经历过的事情。
他父亲和一个男人相拥着跳楼,随后,这两人以前的事情一起被翻了出来,一直以来隐藏在黑暗里的故事重见天日。从高中,到大学,到毕业,到死亡。从彼此,到林何沐,到何明絮。
那时他正在写着作业,一个男生走过来,对他说,“林何沐,你爸和他相好的跳楼死了。我有照片,你要不要看?”
他没有回应,转身离开了。可当他重返座位时,却发现自己的桌子上堆满了相拥而亡的两人的照片。
那张了无生气的脸,和记忆里的父亲重合。
他冷着脸,把照片都丢进了垃圾桶。
有人问他,“你爸喜欢男的,那怎么和你妈生出你来的?难不成你妈长得像男人?”
有人笑着说,“男的和男的都走后门,挺恶心的。”
有人指着他,笑出了眼泪,“要是男的和男的走后门,那林何沐从哪出来的?”
他咬着唇,颤抖着,希望自己的不在意会让他们捉弄自己的兴趣消散,可是没有,他的不在意让他们变本加厉了。
有人走到他身边,双手撑在他的桌子上,不怀好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你呢,你是从哪里出来的?”
旁边那个笑得最开心的人拍了一把站在他桌前那人的屁股:“就是从这里出来的啊!”
话罢,两个人笑着,打闹着,说着对方真恶心。
林何沐闭上了眼,乞求着自己不要落泪。至少不要在他们面前哭出来。
突然,他注意到有人往他的手心塞了几张卫生纸,他睁眼,是一个和他没什么交流的同学,同学把纸塞给他后,就笑着跑了。
他听见那个同学笑着和一旁的人说,“大冒险我完成了啊!你们下局就别耍赖了!”
他听见有人对那个同学说,“你小心点,万一他喜欢上你了。”
污言秽语,冷嘲热讽。
林何沐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父亲的错,却要由他接受恶果。
是因为自己身上流着的这一半血吗?可他也没法选择自己的父母。
当他去洗手间时,会有人不怀好意地起哄,当有同学看不下去了,想要阻止时,却被说是喜欢他。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闭上眼,就能听见那些人的起哄、笑声、嘀咕声。
他的书包里被塞满了父亲的照片。
他的书包被画上了“同性恋”三字。
他的座位上写满了污言秽语。
可是他并不想去寻找老师的帮助。
因为那天,突如其来的暴雨,他不得不去寻求自己父亲的帮助,班主任老师在那时见到了他的父亲。当他终于忍受不住,跑向办公室,希望老师能够帮帮自己时,却听见了他的班主任和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闲聊,说,“根本看不出来,不过林何沐和他长得倒是挺像的。”
敲门的手收了回去,他转身,哽咽着。
长期的忍耐并没有让他的处境变好。
一直以来,唯一一个会站在他身边的人,就是他的同桌了。
张悦橙会在其他人取笑林何沐时,帮他骂回去。会随身带着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贴在他的伤口上,会帮他擦干净被写满了污言秽语的桌子。
他曾看着张悦橙,很认真地告诉她,“你这样做,会让你自己也被欺负。”
张悦橙摇了摇头,“我才不管。欺负人就是不对的。”
当其他人起哄,说张悦橙喜欢林何沐时,张悦橙会冷笑着,“帮助同学有问题吗?”
其他人凑过来,对张悦橙说,“林何沐爸爸是同性恋,他可能也是,你喜欢他没结果。”。那时张悦橙冷眼看着对方,问,“关你什么事?”
过生日那天,张悦橙递给他一个小蛋糕,笑眼弯弯:“生日快乐!”
他沉默着接过蛋糕,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谢谢。”
“别忙,还有呢。”说着,张悦橙拿出一个小羊挂件,稳稳当当挂在了他的书包上,“这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你以后也要回礼哦。”
女孩的眼睛亮亮的,像是容纳着满天星河。
“好。”林何沐点点头,“……你生日是多久?”
“五月十九号。”张悦橙回道,“你别忘了哦。”
当晚,林何沐闭上眼,面对着生日蜡烛许愿,乞求着命运饶过他,饶过他爱的人。
可蜡烛并没有被吹灭。
烛光在他的眸底摇晃,像是神明的嘲讽。
过完生日,一切都没变。
嘲笑谩骂,冷嘲热讽,污言秽语。
一切都没变。
一个人的救赎是敌不过无数个人的拖拽的。在张悦橙拼尽全力想要将他从泥淖中救出时,他被数十个,数百个,甚至数千个人向地狱拉去。
神明并没有因为他身上只有一半属于林简的血而怜悯他。
他开始幻听,哪怕是在家里写作业时,他也好像听见了周遭人在说他,说他是同性恋,说他是同性恋的孩子,说他脏、恶心。当他靠着大把大把的褪黑素入眠时,梦里永远都是林简和周书死亡的画面:相拥、鲜血、死亡。
当他惊醒,因为褪黑素的副作用而头疼欲裂时,幻听又缠上来了。
无论是清醒,还是睡梦,上天都没有赐他片刻安宁。
母亲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让他回家休息。
终于,幻听消失了,梦里的死亡画面也消失了。
可取而代之的,却是让他更难以接受的,儿时的画面。
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在刷牙时,会把牙刷当魔法棒,对着自己父亲喊出“魔法攻击!”,牙膏沫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他记得周末天气好的时候,爸爸妈妈会牵着他的手一起到公园散步,爸爸会告诉他,这棵树是什么品种,水里游的、天上飞来飞去的小动物叫什么。他记得每次上学,他会坐在车的后座,哼唱着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那是他最喜欢的一首儿歌了。
爸爸妈妈离婚后,夜晚他总害怕得睡不着觉,妈妈会守在他的身边,摸着他的脑袋,轻轻唱着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他偶尔会想起,那时候他和周忆竹还是同桌,下课的时候,他们会聊最新的动画片,会讨论下次考好了让爸爸给自己买什么,偶尔会在周末相约,一起去放风筝、画娃娃。
他记得自己曾拥有过被其他人所称赞、所羡慕的童年。
他曾拥有爱他的父亲、母亲,拥有最好的朋友。
可是几乎在一夕之间,一切化为泡沫,淹没了他,让他窒息。
他无数次从梦中惊醒,满脸泪水。
虽然他一直不愿承认,但每晚的梦境都逼他正视自己——他其实真的很希望那种生活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他一直渴求着温暖和爱,却始终求而不得。
忙碌的母亲,消失的父亲。
童年的温暖终于在日复一日的孤独中消磨殆尽。
林何沐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走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弯下腰洗脸。
当他抬眸,望向镜中的自己时,恍然间,镜中的那人模样,却和自己的父亲一样。
他眨眨眼,发现只是自己的幻觉。
是啊,他和自己的父亲长得很像。
他一辈子都逃离不开自己所唾弃的人,他体内的鲜血有一半都来自于他的仇人。
那时,当他从梦中惊醒,崩溃得拿出水果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腕,却被注意到了异响的母亲发现,母亲哭着扑过来,双手颤抖得甚至没法好好为自己包扎。
那时母亲颤抖的双唇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节,哭泣、哽咽、绝望,不知过了多久,林何沐才听清母亲在说些什么——她在求林简,放过她,也放过她的孩子。
死去的人一走了之,却带给活人无休无止的痛苦。
林何沐想,自己做错了什么,会让自己父亲如此生气,以至于离开后也依然折磨着自己。
是不是他小时候太任性了?可是上天也没有宽容地给他一个改过自新、当一个乖孩子的机会。
爸妈离婚那天,他哭着,求爸爸妈妈不要走,他发誓他会当一个好孩子,可是,没有人驻足停留。
那时的他扑在床上,哭得声嘶力竭,也没有让神明动恻隐之心。
日升,日落。
当火焰般的晚霞洒满房间时,林何沐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他听见母亲说,“妈妈这边工作上出了一点事情,你点份外卖吃吧,妈妈忙完工作就回来陪你。”
他点点头,挂断电话。
他已经厌倦了清醒的时光。
他走到床边,拿出褪黑素,随意地倒出几粒,塞入嘴里,咽下。
当困意再次袭来,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次的梦境是黄昏。
与先前不同,他并没有看见爸爸妈妈的身影,而只是听见了他们的呼唤。
“小沐,快点。”
他听见了爸爸的温柔声音,他擦去脸上的泪水,颤抖着说了一句“好”。
落日温柔地洒在他的肩膀,带来了久违的暖意。
“小沐,快点,我们出去放风筝。”妈妈笑着,催促着,声音从转角处传来。
他点点头,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可转角,并没有看见爸爸和妈妈。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他哭着问,像是一个被抛弃了的孩子。
“我们在前面等你,快点。”爸爸回应了,“爸爸今天给你选了一个好大的风筝,我们放完风筝就陪你去吃麻辣烫。”
“好。”林何沐哽咽着点头,朝前走去。
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迈了多少个台阶,他依然没有看见爸爸妈妈。
回应他的呼唤永远只有爸爸妈妈的轻声催促,还有他们带着笑意说着的今晚的规划。
放完风筝,吃完晚饭,就带小沐去买玩具,小沐喜欢变形金刚,给他买个大一点的。
“好……”林何沐哭着,“爸爸妈妈,你们走慢一点,小沐跟不上你们……”
“小沐,快点呀。”他们依然在催促着。
林何沐擦去脸上的泪水,点点头,推开那一扇吱呀作响的门。
他终于看见了爸爸妈妈的身影。
他们笑着冲他展开双臂。
林何沐哽咽着,扑进爸爸妈妈的怀抱。
拥抱住他的并非他所深爱的父母,而是呼啸着的寒风。
失重感之后传来的剧痛让他几乎失去意识,他睁眼,傍晚的晚霞洒在他的脸上,他听见了周围人的惊呼。
他想,原来不是梦。
五月十八日的晚霞是他此生看到的最后的风景,也是最美的一场落日。
他不知道的是,那个拿着生日邀请函的女孩子正坐在玻璃电梯里,见证了他的坠落。
张悦橙睁大了双眼,手上的邀请函被揉皱。
她朝老师打听到了林何沐的住址,鼓起勇气想要邀请他去参加她的生日派对。
当她紧张地想着林何沐收到她的邀请函时会是什么反应时,却感觉眼前掠过什么东西,随后便是一声闷响。
她认得那个少年穿着的衣服。
她急切地想要下楼,却被电梯载着,一层层往上,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坠落的身影越来越小。
五月十八日的晚霞染红了她的视野。
她在电梯里声嘶力竭地哭着。
她想,若是我今天再早点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