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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有塔罪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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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柱亭外。

红玉目送伙伴们远去。

临别前,李秀慧艳羡而不失亲昵地私语:“你可真好命,有闻绎仙长亲自带你。你可要抓住机会,好好表现。”

闻绎就算不讨厌自己,却也算是疏远了。最起码不复凡陆时两人的情分。

红玉看向远处正与南岭仙长交谈的闻绎,吃不准他的心思:“我会的。真有为里耶做事的机会,我可是当仁不让的。”

李秀慧看着红玉清明透亮的双眸,仿佛看到了自己那个事事争先的堂姐李秀宁。

她们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炽热的权欲和雷厉的决断令人既敬又畏:“苟富贵,勿相忘。”

红玉接过秀慧的玩笑:“好说,倒是你之后任务中可要小心些。”

关象每上前拍拍秀慧肩膀,大大咧咧地说:“行了,道个别还有完没完了?”

秀慧嗔怒地打开他的手。

红玉向关象美身后的茂林和魏重台施礼:“茂林、魏兄,就此别过,善自珍重。”

“一定。”茂林认真还礼。

魏重台点头:“一切小心。”

海心礁石。

“仙长,我们要做什么?”甸因头颅在手,为何还要再探它老巢。

“等人。”

“等人?”红玉不解。

“甸因食人无数,深海锁魂,结成聚灵大阵。这些魂魄无处往生,滋生怨望。总要为他们寻个去处。”闻绎解释道,“我一位故友擅渡亡魂,暂且稍待。”

红玉看向远处。

只见一位出家人身着褐色佛衣、红色袈裟,手持金花法杖、白玉佛珠,竟然无所依凭破空踏海而来。

其人将近,只见玉面圆润如弥勒,丹凤双眼神韵藏,凛凛威颜多雅秀,朗朗明珠上下排。他双手合十,略一躬身:“阿弥陀佛,”

闻绎笑道:“好久不见。”

与红玉介绍:“这位是万钟寺的明臻大师,修大智禅,座宗子。”

大智禅?宗子?

红玉听得糊涂,按下不表,倾身行礼:“在下里耶弟子红玉,见过大师。”

“善哉。”明臻含笑点头,转向闻绎。

两人交情经年日久,说话就随意几分:“昨晚接到你传讯,说海下斩杀异兽甸因时遇到聚灵大阵,我便即刻赶来。这大阵原是那位所创,不想流传深广,连海中妖兽都习得此等邪阵,实在可悲可叹。”

闻绎点头:“想必这金花双轮十二环法杖便是大智禅代代相传的圣物,何妨今日在这深海聚灵阵中练练手?”

“自然。”明臻含笑,竟然不做防护直冲海心。

红玉紧随闻绎之后,海心处水流汹涌阴冷。

红玉见明臻法衣未湿,好像连水流都在躲着他走,小声询问闻绎:“仙长,明臻大师修为究竟有多深,竟然能够水不浸体?”

“并非如此。你看他胸前的白玉佛珠,这是避水灵玉制成,有水的地方伤不了他。”闻绎答道。

红玉一看,那白玉佛珠在深海之中果然莹莹生光,所到之处鱼虾退避:“万钟寺竟有这样的好东西。”

“非为万钟寺所有。”闻绎神色微妙,“是有人赠予明臻的。”

红玉点头:“能以异宝相赠,定然情谊深厚。”

“其中另有故事。”只听明臻轻咳一声,闻绎一笑不再多言。

话说一半,只有红玉十分好奇。

想是有避水佛珠在此,这趟海底之行分外顺利。

海底寒意流窜,闻绎在红玉背后贴一黄符:“此符定魂,以防夺舍。”

说罢一跃而起,将昨日甸因在聚灵阵中用以镇魂的骨刺,逆转顺序与方向打入底土。

明臻双臂一挥,佛珠脱手而出,悬于上空,每颗佛珠与镇眼互为映衬,阵随珠转,怨念四溢。

“我还这么年轻……我没活够,我不要死!”

“我女儿刚刚出生,让我回去看看她。一眼,就一眼……”

“好痛,骨头碎了,谁来救救我?”

男女老少,嘶吼呜咽,无不苦痛。

明臻如同大殿中高高在上的佛像,低眉敛目不动声色,是冰冷的慈悲。

金花法杖飞转阵心,沉沉落下海底三颤,冤魂为此威力所慑不敢再动。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

随着经文进展,白玉佛珠愈转愈快,越来越低,直到佛珠挂在法杖尖头,四周冤魂被彻底压在骨刺之中。

只见明臻拿出一莲花座,莲心无子,恰巧把骨刺排开在莲心的小洞。

一眼望去,莲花白骨,圣洁又可怖。

“结束了吗?”红玉问道。

闻绎摇头:“海中无法渡魂,要带回万钟寺超度净化,方可往生。”

红玉有些奇怪。如果仙人也有往生,也入轮回,仙凡都受三界法则束缚,至少说明两者出于同源,那么又为何凡人不能修仙。

这厢明臻对闻绎传音入密:“你曾经那位徒弟在罪业塔中不甚安稳。恐怕这高塔快要镇不住他。你不如抽空去见见他。”

“好。”

万钟寺。

戍楼鸣夕鼓,山寺响晨钟。

寺宇严整,僧人有序,香烟缭绕,宝相庄严。

三人甫一入寺,明臻大师工作狂属性显现,立刻着人请各位大师同去大殿结阵渡魂。

而闻绎仙长则说自己要单独拜会一位借住在万钟寺的弟子。

只留红玉在花园中散步。

蓦然撞见一个极为健硕、面相凶狠的和尚,僧衣染血,双臂肌肉隆起,一手提着一个修者拖地向前。被拖行的两人血流不止,奄奄一息。

红玉对和尚施礼。

“小姑娘,看见和尚血衣拖人,你怕不怕?”这和尚声粗气壮,见到生人来了谈兴,停下与她搭话。

红玉摇头:“有什么好怕?您走在这里却不被阻拦,一定是万钟寺的人。况且,万钟寺先是门派才是禅宗,便不能以杀为戒,手下有几条宵小之辈的命也在正常不过。”

“不如我来帮您,咱们一人提一个。”红玉提出帮忙,“反正我现在也无事可做。”

说着,顺手提过来一个人,两人继续向前。

“你小姑娘倒是有趣。你是哪儿的人,来和尚庙做什么?”

“我是里耶弟子。”

“哦,借道做任务的。”和尚前几天倒是见过几个借道万钟寺去星幻海做任务的里耶弟子。

“任务做完了。”红玉笑笑,“此次是随闻仙长办事,说是有位师兄借住在万钟寺,所以前来探望。”

和尚想了半天才恍然:“说法真够委婉。百年前有位里耶弟子犯下弥天大罪,被囚禁在罪业塔,还是他师父亲手把他送进来的。当时闻绎仙长大义灭亲,广为仙门正道赞誉。”

“闻绎仙长的罪徒?”红玉从没听过这件事。

原来闻绎今天要见的是被他亲手打入罪业塔的徒弟。

“是闻绎仙长的罪徒。”和尚些许怅然,有感而发,“这人也曾称得上我辈第一人,万钟寺与他同辈的没人打得过他。只是他做错了事,所以修为尽废,必得吃尽苦头。”

十八地狱乃万钟寺专司刑罚之地。

“地狱阴冷,这人就交给我吧。”和尚接过红玉抓着的人,“小姑娘,我看你顺眼,不如送你件礼物。你想要什么功法?”

红玉笑着摇头,里耶弟子莫名其妙修习万钟寺功法算是怎么回事,只随手一指:“一路走来,花园中繁花似锦,不知哪位大师管理花园,我只想摘朵花。”

“算你问对了人。”和尚大笑,“你要哪种花?”

红玉伸手一指。

原是一朵御衣黄。

“奶奶的,你可真识货。”

罪业塔。

八角玲珑行八卦,七柱排盘断七魄。

整个罪业塔就是一座天然的阵法。

塔高十七,罪轻者层高,罪恶者层低。

能进罪业塔的人都本事不低,为防止巨恶逃窜伤天害理,上层罪人的挣扎力量都会经过阵法化作孽力攻击在下层罪人身上,以小恶治大恶。

正因为通天老祖巧妙设计,千余年来竟无一人逃出罪业塔。

或者说,只看到活人进去,却从未得见有人出来。

闻绎来到第三层。

常年不见天日的折磨,眼前的人形销骨立,嶙峋枯槁,肤白微青。

捆仙索紧绑他的四肢,把向来最爱自由的人固定在这里,只有脖颈可以活动。

闻绎倒退一步。纵然这场景在他梦中浮现万千次,可真正见到才是痛心欲绝。

那人右朵微动,垂下的头颅抬起,双目茫然没有焦点:“你来了。”

他瞎了。

他的眼睛是闻绎亲手夺去。

闻绎还记得自己结印打入他的眼睛时,他是那样不可置信。

记忆里那双活泼灵动、总带着不服输意气的眼睛,变成如今雾霭蒙蒙、迷离失神的样子。

闻绎默然流泪,艰难回答:“我来了。”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江雁回问道。

闻绎欲言却失语。

他们相伴甲子,天欲雪时酒一杯,腊月天里赏寒梅。与其说是师徒,不如说是兄弟。

只听那人冷笑:“我要杀伐予夺,权掌天下,就算我事成也依旧尊你为师,到底碍着你什么事?”

江雁回少时另辟蹊径,独创大阵,滞留魂魄为己所用,世家仙门半数俯首。

几经刀剑得荣华,谁知却败在信任一词。

“我知道你不赞同我的做法,从没求你帮我。你不肯见我、不肯与我说话、大战前我漏夜前来你有新曲却不肯弹……这些都罢了。我知你是仙门正道,我知道你所念无暇,我何曾勉强过你?”江雁回苍凉一笑,“做错了事我知错,就算兵败如山倒,可那人唯独不该是你。”

“我只想保你一命。”闻绎闭眼,“仙门世家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千万年的底蕴可不止底牌几张后手几招。我来动手,至少能保你一命。”

“保我一命?闻绎,我早看明白了,你不过是怕我事败牵累于你,这才大义灭亲以此避嫌罢了!”

“你知道我在这里待了多久吗?一百年,整整一百年。我每天生不如死,痛不欲生,你怎么不行行好,当初直接杀我了事。”

这质问如雷入耳。

这声音凄厉如厮。

闻绎伸出手,却在即将碰到他时放下:“你的刑期快到了,我会把你带出去的。你的洞府每天都有人打扫,百年来陈设丝毫未变。再过段时间,就跟我回家吧。”

霜雪交加,厚积千里,浸湿鞋袜,世情无路可退,他却还要带他回家。

江雁回如何不知闻绎并非趋炎附势的凉薄之辈,只是天意弄人实在不甘。

“闻绎,你没有收徒弟的命,可别去祸害别人了。”

“不要再见了,除非有天我身死他乡,要你作殓。”

他说得极轻极轻,像告别一个年深日久的梦。

“为什么不回去?如果因为不想见我,我即刻搬走。”闻绎第一次发现言辞难表丹心。

式微,式微,胡不归。

“被打入罪业塔的邪魔歪道,里耶焉有我一席之地?”江雁回疲惫极了,“不必为我奔走游说,那地方我也呆够了。”

终此一生,几番荣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说罢,他低下头,不肯再说一句话。

闻绎别无他法,沉凝良久,只道一声珍重。

万钟寺暮鼓刚响。

红玉坐在寺前石阶上,等闻绎归来。

晚幕坠夕阳,将人影拉长,红玉一眼认出闻绎身影。

她起身:“仙长,你回来了。”

闻绎点头,擦肩而过:“我有些累了,有什么事不如明天再说。”

闻绎好像哭了。

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流泪吗。

是为了罪业塔里的那位师兄?红玉闪过很多念头。

清晨。

闻绎开门,看到一早蹲在墙边等待的红玉:“怎么大清早就过来了?万钟寺有种素膳点心,不如去吃吃看?”

“昨晚熬了一晚,用灵气慢慢催动花苞,才开了这一朵。”红玉三分困倦,递过手中花枝,“看仙长昨日心情不佳,想把这花送给您。纵不能报答您待我的恩情,可也是份心意。”

“竟然是御衣黄。”闻绎接过,笑着摇头,“此花极难培植,贸然被你摘来,只怕怀海大师要捶胸顿足了。”

“这花正是怀海大师送我的。”红玉笑笑,“他说此花晓视甚白,午候转为浅黄,莺然可爱,能够愉人悦己。希望仙长心情好些。”

“多谢你。红玉。”闻绎看向这少女。

晨光熹微,她如朝露,剔透地映照万物,似乎什么都看得通透,却如常处置遇到的一切。

她是惊人的沉稳,却也十分的体贴。

纵然她是窃取灵药的嫦娥,在这番馥郁花香下,想来也没人愿意同她计较了。

闻绎对红玉的芥蒂如薄冰在春风里慢慢消融,他轻轻对红玉点头:“你是个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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