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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今不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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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玉挑着一盏油灯。

透过轻薄的纸窗,望向如钩的弯月,细听门外的声响。

这次相遇她等了三年有余,足足一千二百九十五天。

元初十年大赦天下,贵人们纷纷到教坊选购家乐,同批的伙伴陆续而出,不知哪日就轮到自己。

到那时候娘和哥哥就算拿着钱也不知道去哪里赎她。

她要去找他们。

夜色如墨,院门传来三长三短的敲门声。

红玉没有惊动同寝,轻手轻脚打开门闩。

轻声招呼买头油的清秀小厮:“小马哥,我们走。”

姓马的小厮无奈点头。

教坊里的女子要么身娇要么体懒,都是一派弱柳扶风的淑静模样。

偏这魔星活泼油滑,纠缠他月余,本以为是要托自己买些桂花油,谁知道却是要自己将她带出去见父母。

这担风险的事情他理所当然拒绝,谁知红玉却一半威胁要将他给别人偷带头油的事告诉管事,一半卖可怜以啼哭动人。他难免动了恻隐之心。

这才有了今天这茬。

小厮斜眼瞟着红玉:“听好了,只给你半个时辰,要是卯时三刻西市门口没见你人,我就回禀司阍抓你回去打个皮开肉绽。”

“小马哥放心。”

张庄巷。

昔日破败的小院人去楼空,杂草丛生。

难道家里出了什么变故?

巷口水井旁三两个妇女排队汲水。

红玉上前询问:“嫂嫂们,里户徐大娘一家到哪里去了?”

“哟,你是他们家的亲戚?人家发达喽,早搬出这穷巷子,去东街市巷喽。”一个农妇答话。

“那家人真狠心,用女儿的卖身钱做小本生意,却供了儿子上私塾。”站在后面的农妇摇头接茬,“要我可是舍不得的。女儿纵然赔钱,可也是自己身下掉下来的肉啊。”

“他们没想着把女儿赎回去吗?”红玉声音干涩。

“赎回去?”那农妇大笑,“她要是自己跑回来说不定还能再卖她一次,赎她回去怎么可能。”

“小姑娘,你是他家什么人?别在这儿找啦。张农户如今在东街坊市卖肉呢。你去那里寻他。”

红玉心下冰寒。

她当时年纪小,只记得那狠心的爹半是强迫半是哄骗将她买进去给哥哥换钱。

可娘和哥还是爱她的。

她犹记得教坊前徐大娘滴入她前襟那滴滚烫的泪和出门前张云声嘶力竭的呼唤。

但如果、如果,他们心安理得拿着她的卖身钱过日子……

她不信。

她非要亲眼看看,世上岂有这等狼心狗肺的亲人?

红玉搭乘路边的牛车,一路狂奔去东街市巷。

眼见为实,她要给自己讨个说法。

东街市坊。

探问寻找的红玉和挎着布包的男孩撞个满怀。

男孩伸手将她拉起来:“没事吧?”

红玉抬头,一张熟悉的面庞赫然在目,她当然记得哥哥的样子。

她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哥哥,你怎么没来赎我?”

张云见鬼一样转身就跑。

布包里的笔墨也不要,袖子撕裂也不在意,只管向后一路狂奔。

他心中有愧。

红玉没有追,也追不上。

她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你说过你会赎我回来。”

原来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记住这句诺言。

今晨似乎冷极了,春雨应景地下起来。

淅淅沥沥,春寒料峭,乍暖还寒。

红玉临街驻足,静静听雨水敲打石板,默默任寒意浸透体肤。

无人牵挂。

无处为家。

她慢慢瘫倒在地。

这些年的心心念念原来是愚蠢的笑话。

张云在转角处倚着墙壁。

他不知向爹娘提过多少次要把妹妹赎回来,刚开始被三言两语打发。

后来只要提起这茬,爹抄起草鞋打他,娘更是痛哭着要他再别提起。

他自厌也自弃。

可正如同那个夜晚,他看着妹妹的背影远去,自己毫无办法。

可不同于那个夜晚,这次他把自己的背影留给了红玉。

妹妹是不是天天等,夜夜等?

等到自己用那块价值不菲的赤玉换药救回了命。

等到爹娘用她的卖身钱做起小本生意。

再等到自己靠着生意赚的钱上了私塾。

张云看着余雨中瘫倒的红玉。

颤颤巍巍拿出包中的油纸伞向她走去。

撑开的伞像朵蘑菇投下小片阴影

红玉看到来人,不禁讥笑:“你还回来做什么?要再卖我一次,给自己攒一份置房屋娶新妇的钱吗?”

“不、不……我对不起你。”张云缓缓跪在红玉面前,“我是想说,别回去找爹娘了,他们一定会把你送回教坊。依我看,你既然跑了出来,那便是天赐良机。不如趁此机会逃脱。我虽懦弱,这点事却也一定要为妹妹办到。”

“逃?”红玉思忖片刻,“逃奴没有户籍拿不到文牒,我便只能居留城中;教坊只要与城门守卫通个气,我便是瓮中之鳖了。司阍再挨家挨户搜查,拿到我便是死路一条了。”

张云凝眉不语。

“哥哥,你既有心为我做事,就算此次不成,也总有用得上的时候。”红玉幽幽道,“就看哥哥肯不肯为妹妹尽心了。”

“你怎么在这里?快和我回去。”小厮发现红玉时,她全身淋湿,瘫坐在地。

他扶起失魂落魄的红玉。

红玉说不出一个字,张了张嘴眼泪却已落下。

小厮还有什么不明白,他背起红玉,轻声说:“教坊里都是苦命人。来这一次也好,以后就别想这些了。”

教坊西角门。

青衣管事正拿着鞭子等待。

红玉没有在卯时三刻与小马哥会合,因此错过卯正一刻晨训,自然没有逃过管事严厉的眼睛。

红玉脚步沉缓,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萎靡不振,却还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管事,我擅自尾随小马哥出门,被他发现带回,违反教坊规定,任凭管事责罚。”

青衣管事扫了一眼小厮,想起他父亲马荣在教坊算有两分脸面,没有过多追究。

小厮犹豫了一下,躬身进门做事,红玉却难逃此劫。

皮质笞鞭经年累月的使用泛起黑色油光,划破空气啸叫,精准落在红玉的脊背。

只这一鞭,衣破肉绽,血浸布裳。

“干什么去了?”

好疼,红玉闷哼一声:“去找我娘拿钱赎我。”

管事勾起她的下巴:“那她赎你吗?”

红玉失魂落魄地摇摇头。

管事抚摸着红玉的脸颊:“记住心里的滋味,这里的人都被吞进去了,没有一个能离开。”

鞭刑还在继续。

红玉抬头看向角门,依旧像一只趴伏着的狮子,张开黑不见底的深渊巨口。

把人的血肉和生命吞噬进去,连骨头渣都不吐出来。

小怜知道红玉受伤已经是三天以后,她来青园找到红玉。

红玉正用笤帚扫去春日掉落的桃花。

两人并肩坐下。

小怜伸手接住一片浅粉的花瓣,还没开败就先零落。

多么像这些人的命运,韶华未至就已经嗅到衰败的气息。

秦小怜:“我听说你那狼心狗肺的父母不肯将你赎回,你恨不恨?”

红玉点头又摇头,不答反问:“那你呢?我听说你爹是给别人说好话才连累自己家人,你恨不恨?”

“刚开始肯定恨。可后来想想,我爹让我过了两三年金尊玉贵的日子。他为故友发声,顶多想到会被贬谪,却没想到自己身死还连累家人。殉志而死,是为死节。我就算该恨,恨的也另有其人。”秦小怜轻柔地把花瓣放回树根。

红玉想了片刻:“我恨。既然不要我,为什么又要愚弄我?让我天天抱着希望过日子。刚来的时候整天喊爹喊娘要回家,被棍棒伺候才知害怕,不知挨过多少鞭子,被饿过多少回,现在想想全是白费。”

她抬头看向天空:“可日子还是要过。小怜姐,我就想做些绣品拿出去卖,攒够自己的赎身钱,以后堂堂正正出去过日子。”

秦小怜只是笑。哪有那么容易呢,可有指望总比没指望要强。

“罢了,好好过日子,总有我们相互照应着,日子也好熬一些。”小怜拍了拍红玉的手,两人相视而笑。

一晃五年。

这五年红玉像是变了一个人。再不像从前叫嚷着回家,天天挨鞭子关黑屋。

反倒尽心学习诗词书画、歌舞琴曲。成了数一数二可以待价而沽的好苗子。

她在教坊慢慢长成,肌肤似雪,乌发松挽,好一个娇美人。

可无人知披身的红绡下是流畅的肌肉线条。她的乖从来是示人的蛰伏。

红玉和小怜在年轻一辈中数一数二。

只是小怜身份首先,又眼看就要及笄。教坊变想要将她先出手。

反正这里的人免不了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命运。好歹多换些价钱。

虽然这些每个初到教坊的女子都早有预料,可大家总抱着侥幸的希望:或许到时有转机也说不定。

可日子越近,心就越沉。

逃出生天的可能性小了,陷入污泥的确定性就大了。

小怜素来心思内敛,可红玉与她知心,不同旁人,小怜的所忧所愁,不必多说她也知道。

红玉有心为她筹谋,想着等临近这批女子疏笼,教坊一定忙乱,到时趁乱逃跑。

成了就皆大欢喜,不成也不过抓回来打一顿。教坊现下舍不得把她们这样的“佳品”活活打死,最坏不过是比现在更坏一点。

主意一定,红玉就沉下心来。

她自小来教坊,人有活泼嘴甜,和司阍有两分面子情。从来借口消食散步,在院子里扑蝶看花,也没什么管束她。她早将这里的布置了然于心,在心中勾画千遍了。

又借着这些守卫们习以为常的托辞,红玉开始观察近期的防卫部署。

西角门南面一百米,有个专供泔水车过往的小口,只有一个守卫。可怎么迷晕了他……何时跑出去最不被人注意……

红玉正在园中乱转着思忖,却突然被管事叫住:“你,过来!”

红玉乖巧行礼:“不知管事有何吩咐?”

“今天沈府采买家乐,有个姑娘病了。我记得你跳舞不错,替她跳一场吧。”

红玉怔了一下,似乎颇有顾虑,“管事,您是从小看我长大的,说是我亲娘都不为过。您跟我透个底儿……不会今天就把我卖出去吧?”

“你这样的资质,沈府还出不起这个价。”管事似笑非笑,“你只管放心。秦小怜出去后,青园还要靠你招来送往。你大可不必多虑。”

“是,那我这就下去准备。”红玉貌似松了口气,心却重新提起来。

她决不能让秦小怜被他们糟蹋。

沈戒奚沈大人平步青云。

不过八九年的光景,就从七品小吏升为四品大员,简在帝心,风光无两。

今日沈府管家来到教坊司购置家乐,以供宴客所需。

教坊小厮低眉垂目从一侧角门将林府管家引入小堂。

沈府管家没趣儿地观赏乐,他家主人不好此道,只来挑几个好的安排筵席。

刚拿起茶杯喝茶,抬头不经意看到一个少女侧脸,沈府管家恍如雷击,抬手指向红玉:“你出来,抬起头。”

乐舞忽而停下,舞娘们窃窃私语。

红玉虽然惊愕,却驯顺地依言而出,行礼请罪。

教坊管事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主管可是哪里觉得不如意?”

沈府管家从红玉脸上看到故人痕迹,这小姑娘和雪柔小姐少女时长得极为相像。

“没什么,觉着她跳得好。”沈府管家询问青衣管事:“她叫什么名字?”

“哦,此女名叫红玉,约莫四五岁被爹娘卖来,说是给哥哥换钱买药的。”管事对女乐的来历如数家珍。

物有相类人有相似,可相似成这样却难免奇怪。

沈府管家点头:“我看她不错,不如……”

“唉……”教坊管事没等他说完,连忙打断,“要是往日您这样说,我哪里有不答允的。可是最近教坊确是有件大事……”

他附在沈府管家耳边说了什么。

沈府管家眉头紧皱。

管事堆起笑脸:“您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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