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宁很难想象，刚才还在跟校领导严肃说话的人，面对檀西时是另一副面孔。
“檀西，你很优秀。”商正兴不轻易表扬一个人，但是对檀西是真心喜欢。他的眼睛里都是笑，落在檀西肩上的手愉快地拍了拍，被檀西冷淡移开。
那只手动作一顿，重新背到身后，当作无事发生。
“檀西，我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小小的躺在你妈妈身旁，我当时还向领导批了半天假去医院看你。”
商正兴细细回想，唏嘘声中带有苦涩，“那还是我工作半辈子，第一次请假……”
“所以以您的事迹以及对工作的态度，商副市长实在实至名归。”
檀西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的话，连睫毛都透露着不耐烦，这还是棠宁第一次见他这样。
商正兴找不到话聊，又将话题转到棠宁身上，“这位是棠宁吧。”
跟点名似的，棠宁有些应激，站直身体。
“不用紧张。”大领导看她局促的样子笑了笑，“其实我早该来的，早该找个时间向你道歉。”
棠宁知道他要说什么。“你不用道歉。”棠宁说。
其实在他刚才与檀西说话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悄悄关注他。
商正兴长的宽脸浓眉，口鼻端正。
从前外婆总说，这样长相的人长大一定会是当大官的命，
但引起棠宁好奇的不是他开阔的眉宇，而是他身上的气质，很正。
她知道这份熟悉从何而来。
没想到——商意的父亲竟然是华川的副市长，而商商果然是富养出来的小姐，怪不得她身上的气质自信又骄傲。
商正兴听了她的话，笑出了声，“不是的，我不是为我一对儿女向你道歉的，虽然他们骄纵，但是毕竟是我商正兴教出来的……”
商正兴顿了一顿，说，“我未调升前，是我们华川市警察局的局长。”
棠宁厉害地惊呼，檀西却在此刻将头一偏，低垂的睫毛遮挡眼睛，看不清神色，整个人有些沉重。
“你还记得初中的薛齐吗？”商正兴说，“我来替他向你道歉。”
棠宁差点忘了，薛齐有个很厉害的姑爹，原来是他……华川市警察局局长调升副市长了。
棠宁刚才的钦佩，顷刻间荡然无存。
薛齐敢在学校里那么说檀西，其中一定有他这位姑爹的原因。
那这么说，商正兴也知道檀西父母从前的事，无论他是何种因由将此事泄漏，这都是他的责任。
她不要檀西的痛苦重现人前！
棠宁去拉檀西的手：“我们离开。”檀西在此刻仿佛转醒过来，握紧棠宁的手，“等一下。”
她不解地回望他，却见他从前透明的眸子里，有一抹坚定。
棠宁，等一下。
棠宁疑惑了一秒，眼眶瞬间红了。
檀西的眼睛是在告诉她：棠宁，等一下，即使我不想站在这里，在厌恶的人面前将从前的苦难重新剥开，但是请你等一下。
果然，下一秒，棠宁就听见檀西要她听见的那句话。
“棠宁，对不起。”
商正兴说：“我知道，这件事的受害者其实是你。”
那段时间檀西不在学校，那些流言是棠宁在替他挨着受着。
檀西脑海中仿佛出现了一个小姑娘，虽然害怕，仍对着那些人反驳：不是的！檀西才不是这样！
他打电话给商正兴，让他来参加他的颁奖，是想让她听见这句属于她的对不起。
……
时间在转场，时间在流逝，生命中的很多物质都不可复制，转眼就是毕业季。
棠宁还在教室里上自习，操场外那群拍摄毕业照的高三学子，像一匹匹脱缰的马儿在塑胶跑道上肆意追逐，属于他们的高中时代落幕了。
棠宁笔下的字鲜活起来，她的高中时代还在继续。
放学时，她在楼梯转角看见商意。
“怎么，知道我爹是副市长就把你吓着了，这两个月不来找我。”
棠宁憋了半天，来了一句，“祝你大学生活开心。”
商意一愣，哈哈笑了起来，等他笑够了，棠宁才发现他收了以往的痞气，一脸认真：“我们总会相见。”
“到时候告诉你一件事。”他卖关子。
“什么事？”棠宁问。
商意手插兜里，认真思考，突然伸手用手指戳了棠宁脑袋。
“你太小了，长大告诉你。”
棠宁捂住额头，不明白他只比自己大两岁，为什么会说自己还小。难道毕业是一条银河，先过河的人……
绿叶树梢，蝉鸣阵阵，有的人从离别的那一刻起，开始期待重逢。
高二开学，棠宁十六岁，那是她来到华川的第四年。
棠宁对长大有了概念，是在日暮的大海边，晚霞的余光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远方的渔船里飘着音符独特的号子。
棠宁的长大，从她在沙滩上吻了檀西开始。
她还记得她不小心吻上去的时候，檀西正在帮她整理耳朵旁的沙子。那时她刚救了条搁浅的鱼，可惜鱼跑了，连带着她也遭了殃。她的耳朵连带着半边脸颊都惨兮兮，
檀西修长有力的手，替她擦干净。
海风抚过脸颊，带来一丝温暖又模糊的情愫，棠宁的呼吸暂停，世界在此刻静止了。
朦胧的气氛笼罩在两人周围，有一丝微妙，像咬了一口汁水饱满的苹果。
棠宁觉得其实是檀西先靠近的。
她吻上去的时候，像偷吻了一朵带着朝露的花。
后面棠宁觉得害羞，檀西倒是淡然自若。
“不是说好了吗，我是你的宝贝。”他说话依旧如此，棠宁脸涨的通红，她扑过去捂他的嘴，被他捉住手腕。
海潮声澎湃在耳畔，却比不过心脏的怦跳，檀西紧紧握住她的手，从前疏离的眼睛逐渐被真诚与决心取代，他凑上前，重新吻上棠宁颊边的小痣。
这是他想做很久的事。
“棠宁，我是你的。”他说。
……
高三的暑假，商意连续应了狐朋狗友的约后，终于抽出仅剩的三天时间陪陪老爸。
安静的书房，不见商正兴的身影，桌台上又摆上那张熟悉的照片。
相框上的指纹清晰可见，可见是他老爸刚怀念过的。
商意不止一次在书房里看见这张照片了，照片上两男一女，站在红旗下，年轻的脸庞上朝气蓬勃，其中一男一女手拉手，他爸严肃的脸上罕见地，笑的跟朵灯泡似的。
商意看了一会，直觉得照片上那个男人有些熟悉，想了半天没有眉目，干脆将照片放回去。
碰巧他爸在此事推门进来。
“眼熟吧。”看见儿子动自己东西，商正兴一点没生气，“他从小到大就好看，脑子也聪明，见过他的人都过目不忘。”
“他是谁？”
“他啊。”
商正兴上前，从桌上重新拿起照片，表情里充斥着忧伤与愧疚，“是檀九良。”
“也是檀西的父亲。”
商意从他父亲口中得知，原来他、檀九良还有叶琳，也就是檀西的母亲是在一个军区大院长大的，由叶琳的母亲韩梅女士抚养。
三个人是从小到大的好友，大学的时候，叶琳和檀九良谈起了恋爱，这张照片就是三人国庆时去北京拍的。
后来，大学毕业。他不靠关系进入警察局从一个见习警察做起，檀九良则进入到隶属国家的心理咨询院工作，但凡遇上棘手案件，上级常常从那里抽调人手协助。
有一次需要追查一件买卖妇女人口案件，需要乔装潜入敌人内部，介于商正兴不善伪装，这件事就落在专业对口的檀九良身上。
那是在大山深处，连卫星信号也无法覆盖完全的地方，也因此出来差错，原本约定好的抓捕地方被对方察觉。
他抓到对方的时候那些人正准备跑，留下一车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痴傻女人，但里面并没有檀九良的影子。
檀九良在山里走丢了，同他一起走丢的是对方的一个手下，叫老鬼。
等他两个月后在深山将檀九良找到，他的身边却没有老鬼的影子。
商正兴不知道这两个月檀九良经历了什么，回来后，他就觉得他越发不对劲，不说话时，喜欢用阴沉的目光盯着人看。
直到与叶琳结婚，他才稍稍好转。
在叶琳怀上檀西的时候，他也因为案件突破出色晋级，得到提升。他去感谢檀九良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被拐的女人确定是十八个，你没汇报错。”
他表情一愣，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后来，让她的不安扩大的是，叶琳夜里来找他。
“正兴哥，九良……九良要杀檀西！”叶琳哭诉着，其实作为枕边人，她早已察觉，檀九良从山里回来就不对劲了，但是她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会造成人心的转变。
当她看见丈夫用手掐上还是婴儿的檀西的脖子，她再也忍不住来寻求帮助。
“正兴哥，你帮我查查，帮我查查当年究竟出了什么事吧！”
这一查，居然查出了更加让人细思恐极的事。
当初局里得到的消息有误，被拐的女人不是十八个，而是有十九个，也就是说，当初和檀九良跑进深山的，除了一个老鬼，还有一个痴傻的女人，而他们都不见了，深山两个月没有食物……
想到此，一股酸水从商正兴胃中涌上喉咙。但是他却不能说，他因为上次案件破解出色，已经升为专案组长，为了檀九良，也为了他的事业，他不能说。
后来，叶琳再也没有找过他，他听说她与韩梅阿姨断绝了母女关系，带着檀九良离开。
而她作为檀九良最亲密的人，究竟有没有从平日生活里窥听见从前的秘密，他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他们来到华川，过起了平常日的生活，还有了一个女儿。局里借调，他主动神申请来到华川市，却看到檀九良越来越无情的眼睛。
直到七岁的檀西找到他，给了他一沓照片。
“商叔叔，你救救妈妈，救救小禾。”
明明照片上挨打的是他，他却说着救救妈妈，救救小禾。
他明明可以将从前的秘密说破，但只是收下照片，哄骗这个只有七岁的小孩：“好，我会帮你。”
转眼却将这些家暴的照片全部销毁，檀九良的事一旦爆出，组织一定会彻查从前的事。
他再也不会只是叶家司机的儿子。
为了他的前程，他已经做不到了。
……
檀西永远不会忘记，家破人亡后，警局里，还是局长的商正兴对他说的话：
“檀西，从前的事你便忘了吧，从前是你外婆抚养我长大，今后我也会抚养你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