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结束时已逾下午三点，陈让第一次跟这样的大手术，中间器械护士把自己的凳子踢给他问他坐不坐，陈让没好意思要，摇头拒绝了。

干站了几个小时，陈让出来时累得魂都没了，又饿又困又晕又想吐，换衣服的时候手都在抖。

可能是习惯了大手术，关越没什么反应，换衣服时摸到了工牌，顺手扔给陈让，“去食堂买点东西，回去后注意一下三床的引流袋，再给他叫一个床旁超声，医嘱已经下好了，记得让护士审核。”

“好，那你……”陈让下意识接住工牌，抬头想问要不要给他带些什么。

“我有事下去一趟，”关越难得拍了下陈让的肩，急匆匆道，“你自己回去吧，不用给我带饭。”

陈让有些不明所以地“哦”了声，拎着工牌转身搭员工电梯去食堂。

影像中心，护士长带着一群人欢喜万分地走进来，“小朋友们，肝胆外科的关越医生请大家吃下午茶。”

后面的几个魁梧汉子麻利地将咖啡奶茶、甜品水果之类的放在空闲桌子上。

护士长摆手，“你们自己拿昂，我忙去了。”

三四点的阅片室正是死气沉沉的时候，一堆人议论着“外科都那么有钱吗”、“咱们是沾了谁的光啊”以及“能帮我带杯奶茶来吗？实在不想动”。

钟常安长吁一声，高调仰头，舌头爽得直接在嘴巴里做了套大保健。

奶茶和咖啡都是李桃李目前吃不了的，他跟在一群人屁股后头挑了个沃柑和两袋小饼干。

须臾，关越安静出现在阅片室门口，率先看见他的几个医生纷纷举起手里的喝的道谢。

关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礼节性地点了个头。

自认科室发言人的钟常安踮着脚后跟得瑟地移过去，拖着奶奶听了直皱眉的鬼腔鬼调撅着嘴开口，“肿么回事啊关医生，不是你自己掐着我的脖子说不允许公开的吗？怎么今天又这样？人家前两天让你太爽了？”

关越歪过头，连眼神都没有放在他身上，“滚开，别挡我。”

钟常安一愣，张嘴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

他那个成天净想着吃的徒弟正戴着一次性手套剥沃柑，眼神比读片时还专注，剥出完整的果肉后，还认真把清香的果皮反扣在电脑屏幕的左上角。

关越安静地看着，嘴角的弧度缓缓扩大，神情出乎意料的温和。

钟常安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流连，想到什么，眼睛不安地睁大，心里那点飞扬喜悦完全没了，抖着声音问：“关越，你要重新找男朋友了吗？”

“你那么快就厌倦我了吗？”

“……是，我是不该拷你手，我下次不会了，你别吓我行吗？”

“我知道你喜欢小的，但他也太小了吧，他还是学生他能满足你吗？他根本不如我！”

关越被他念叨的烦得不行，皱眉冷道，“别胡说，他是李老师的儿子。”

“哪个李老师？”钟常安吸吸鼻子，小心缠住关越的胳膊。

他进医院晚，同事们也不会拿死人当消遣放在嘴边谈论，所以并不太清楚李岩是谁。

他的话像是开关，没有一丝缓冲地撬开关越心里最伤心的往事。

李岩是关越大一时期的解剖学老师，也是他后来的博士生导师，手把手地把他从懵懂无知的临床医学生带成独当一面的主刀医生。

李岩死后，牧文星因病辞职，一年前与从前的同事们彻底断了往来。关越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师母了。

上午，他从陈让的柜子里偶然看见那只熟悉的小狗娃娃。

那是李岩去北城学习的时候买的，来回带着不方便，所以数量并不多，只给了几个亲近的学生和他的儿子。李桃李的那只里面还塞了平安符，所以小狗肚子格外鼓一些，他印象很深。

下了手术室，他顾不上其他的，换好衣服就迫切地来找李桃李。

严格来说，父子俩长得并不太像，李桃李的眉眼完全随了牧文星，看着圆润无害。但他和李岩一样，身体里缺乏黑色素，瞳色浅，像漂亮的琉璃，关越一眼就能认出来。

怕自己打扰到李桃李安静的生活，关越没再向前一步去刷存在，知道他一切都好就够了。他拍拍钟常安的胳膊，“别说太多，我先走了。”

钟常安连忙抓紧他的手，及没安全感道：“真没看上他吧？不会突然跟我分手吧？”

“不会，”关越不耐烦地挣开，“烦死了，滚开。”

挨了骂，钟常安怀着满肚子委屈回了工位。

李桃李嚼着嘴里的果肉，随手递过去最后一片沃柑，“吃吗？挺甜的。”

钟常安含泪吃了一大口。

五点多，系统里还剩小一百个片子没有审。李桃李看了一天电脑，眼珠子疼得快爆炸，垂下脑袋艰难放松片刻，忐忑道：“不会要加班吧？”

“看情况，”钟常安刷新界面，数量瞬间掉了几个，他换上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剩得实在太多就加，不多就留给夜班。”

说着，他再次点击刷新。

系统画面一变，门诊病人的蓝色审核条猛地下降，上部多了十几个红彤彤的急诊病人。

钟常安“呃”了一声，得意的神情在脸上要掉不掉。

李桃李咂咂嘴，指着屏幕无情道：“好像要加班了耶。”

他惊恐道：“怎么突然那么多急诊？”

王灿见怪不怪道：“监狱体检，这不是年底了吗。”

阅片室里的氛围凝重下来，钟常安翻着白眼怒骂：“每年都这样，净挑别人快下班的时候来，跟有病似的。”

“没办法，也不能人多的时候来不是，万一吓着其他病人怎么办？”

李桃李提前严肃道：“我只是实习生，我不加班。”

其他实习生也笑哈哈地说只能同甘不能共苦，气得钟常安又要打电话告状。

肝胆住院部，关越照例在下班前去看望手里的病人们。

三床的老人家已经在医院住了小半年，跟早上的手术病人不一样，他已经到了肝癌晚期，又患有HIV，生命体征全靠药物维持着。

病房里此时没什么人，大部分都在外面吃饭，三床病人躺在床上面色蜡黄地盯着窗外，家属不见踪影。

“老人家？”关越轻轻叫了他一声。

老人缓缓转过头，一动就牵扯着整个胸肺瘙痒疼痛，躬身咳个不停。

陈让下意识想给他拍背，但想起关越交代的不能随便触碰这位病人身体，立马抬眼请示关越。

床头监测仪上的生命体征不太稳定，关越慎重地拧眉，声音大了些，“老人家，能听见我说话吗？”

老人艰难点头，闷声咳了几声，突然快速抬起身子，条件反射般弹到床边，双手扒着护栏狼狈咳出一大口血。

红得发黑的血溅在陈让脚边，他下意识后退半步，无措地看向关越。

关越一个箭步绕到病床内侧拆掉床头，一边扶正病人的脑袋给他上呼吸机，一边吩咐道：“快去让他们准备紧急内视镜。”

陈让转身拔腿就跑，隐约还能听到关越短促有力的呼喊。

护士站的护士闻声而至，管床护士抱着急救包一路疾驰，赶到后协助关越进行准备工作，几分钟后，她吐出飞奔而来憋着的第一口气，坚定提示道：“关医生，可以准备插管了。”

关越把简易呼吸机递给陈让，陈让娴熟地把东西放回原位。

关越单手扣住病人的下巴，缓缓塞进软管，正要往里放入摄像头，突然，病人再次控制不住颤抖，挣扎着拔掉软管，弯腰喷射出更多的鲜血。

正在放置呼吸机的陈让一顿。

关越的手套上都是血，余光注意到陈让僵直的背影，难得关切道：“怎么了？”

“关老师，”陈让保持着低头的动作，冷静得不可思议，淡声陈述道，“病人的血喷到我的眼睛里了。”

住院部陷入短暂的混乱，关越一边给病人重新插管一边亲自给院感打电话申请阻断药。腾出手的护士带着陈让去冲洗眼睛，为了不引起学生的恐慌，她的声音虽然隐约颤抖，却依旧一刻不停地安慰陈让。

冲干净眼睛，陈让坐在办公室里等待阻断药。可能是慌乱到了极点，陈让垂着头，心里竟然没什么太大的波澜。

翻转手腕看了眼自己的手心，才发现皮肤下已经没有多少血色了，微微颤抖的指尖仿佛冒着凉气，被冰封似的浑然没有知觉。

突然，办公室的大门被用力推开，在陈让耳边发出震耳的巨响。

陈让迟钝地眨眨眼，扭头看过去。

李桃李一路跑过来，等不及电梯爬了四楼，蓬松的头发被吹开，乱七八糟地翘起来，整个人又急又喘，握着门把的手剧烈抖动。

两人对视后，陈让静了几秒，很快露出一抹安抚的笑，“你怎么来了？”

几步走过去，李桃李抬手碰他，“陈让……”

陈让笑着偏过头，轻描淡写地躲开了。

李桃李的手悬在半空中。

沉默对峙片刻，院感部的医生带着阻断药走进来，盯着陈让吃下，安慰道：“吃了阻断药，肯定没问题的，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在家休息，其他的事一点都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

陈让点头“嗯”了一声。

陈让吞下药物的一瞬间，李桃李就止不住红了眼眶。等到医生离开，他才绷不住上前，“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陈让犹豫着，用袖口包住手指，把桌子上的抽纸推过去，“擦擦泪，别过敏了。”

被李桃李嫌弃的白大褂陈让却穿得很舒服，宽大的袖口正好把他外露的皮肤包起来。

李桃李看得一阵难受，几下擦掉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哽咽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这个？”

“那我关心什么？”陈让反问，抬头深深地看着他，“围巾没来得及还给你。”

李桃李忍不住发出一声低泣。

“没事，你放心吧，”陈让露出一个苍白的笑，起身绕到长桌的另一边缓步往门口走，“我先回去了。”

“哥……”李桃李崩溃地喊出声。

陈让脚步一顿，咬住舌尖。

他昨晚想了许久，一遍遍说服自己。

既然一定要有人来做李桃李爱情萌芽路上的指引者，那么这个人凭什么不能是自己。

他跟李桃李多暧昧的事情都做了，凭什么不能更亲近一点。

从前的他觉得，自己对李桃李的喜欢配不上他所拥有的亲情和友情，吹了一夜冷风后，又觉得一切都是狗屁。

他去追，去认真爱，就算配不上他也认了。连追都不追就断言自己不可能做得比他的家人朋友更好，陈让唾弃这样懦弱的自己。

凌晨五点，他窝在厨房忐忑又满心欢喜地烤了个李桃李喜欢的草莓蛋糕，和围巾小狗放在一起，只等今天送出去。

现在想想，只庆幸一直没来得及。

万一万一，李桃李还是自由的。

医务人员职业暴露，是指医务人员在从事诊疗、护理活动过程中接触有毒、有害物质，或传染病 病原体 ，从而损害健康或危及生命的一类职业暴露。

阻断药，专业说法叫艾滋病阻断药，它是在发生不安全性行为或者其他高危暴露行为后，用来防止HIV病毒扩散的药物。但是，这种药物一定要在72小时内服用，而且越早服用越好。因为在这个时间段内，HIV病毒还没有扩散，病毒的数量也比较少，及时服用，能大大降低感染率。阻断药需要连续服用28天，期间可能会出现一些不适反应：头痛、恶心、厌食、腹泻等。

【以上名词解释来源自教材及网络，为了后续剧情服务会有私设，请勿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