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个熟悉的名字，裴洛忽然觉得有一股奇怪的情绪在他的胸口荡漾开来。

他说不上来，却堵得慌。

他将卷子里里外外翻看了两遍。

“L”写得和“1”一样，这老师偏心吧，居然没扣分？

有什么好收藏的？不就一张普普通通的试卷。

眼不见为净，裴洛有些烦躁地将试卷揉成了一个纸团。

“啪嗒”一声，试卷就进了他脚边的垃圾桶。

这时，手机收到信息适时地响起“叮”的一声。

向颜：【行。】

见到这条信息，裴洛居然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再抬眼，瞥见垃圾桶里的卷子时，若有所思。

*

第二天本来是周六，向颜不需要去裴洛家家教，她与裴洛约好了直接在一中校门口见面。

拍宣传照需要的时间不是很长，但向颜没想到的是，她还没开始拍，裴洛就到了。

怕人多等，她拍完照也没和班主任多寒暄几句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一中公交站旁的槐树一颗比一颗高大，枝桠互相遮掩，细碎的光影落下。

槐树下立着一个少年，身形颀长，穿着一件短袖黑色冲锋衣外套，一条灰色休闲短裤及膝，斜挎着一个灰白饺子包。风把他额前的碎发都往后吹，落在他身上的光影也动了动，他懒懒地靠着站牌，不断转着手边的手机。

有几个等车的小姑娘，探究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裴洛。”向颜冲他喊了一声。

见到来人，少年一下子就站直，双手抓了抓身前的包带。

向颜步调渐渐放缓，一步一步地向公交车站走去。

“抱歉，等很久吧。”

“没有。”

“想好买什么了吗？”向颜没忘了今天的主线任务是帮裴洛给他外公挑选生日礼物。

裴洛有些苦恼地摇头，“我能想到的，都送过了。”

“他老人家喜欢写毛笔字，墨块、毛笔、墨砚台，凡是有关的我都送了遍。”

“衣食住行，他什么也不缺。”

“礼物，向来只看重心意。”

“他喜欢品茶吗？”有不少老人家都有品茶的喜欢，所以向颜这样问。

“喜欢。”裴洛想了想，又说，“不过他老人家不缺茶喝。”

向颜忍不住笑了，“没让你送茶叶，你可以送他一套手作茶具或者捏一个茶宠摆件，感觉挺有纪念意义的。”

“信和广场那有一家手工捏陶艺的地方，我和朋友去过，做好后可以让老板帮你烧，怎么样？”

裴洛没正面回答，反而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学姐很喜欢手工吗？”

“倒也不是，只是觉得亲手做的礼物很用心。”

“我知道了。”他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请学姐带路吧。”说完，他又不动声色绕到向颜的左边，走在了道路外侧。

信和广场离这不远，二人决定走过去，十多分钟的路程说长也不长。

但才走了不到五分钟，向颜就觉得自己的背部起了一层薄汗，眼下，还是在林荫路上，等过了前方的红绿灯，可就没有什么可以遮蔽热辣的太阳光线了。

她正这么想着，下一秒，只听“嘭”的一声，一把遮阳伞在她的头顶撑开，伞面倾斜着。

几片深绿色的叶子被风吹落，打在伞面上响起很轻“嗒”的一声。

裴洛没说话，又从包里掏出一个手持小风扇，打开最高的那档，单手递了过去。

向颜有些意外地看了眼，迟疑了一下后接过，说了声“谢谢。”

她忍不住侧过头看了眼他的挎包，心想着这是什么哆啦a梦的神奇口袋吗？

怎么每掏出一样都是符合她现下需要的东西？

*

这家店叫素净手工，店内的装修也像他的名字一样，风格主要以冷色调为主，店内挂有写有毛笔字的纱幔用来分区。

人不算特别多，他们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向颜借着这个机会捏了个水杯，又画了个库洛米的形象，准备把它作为半个月后赵晴桐的生日礼物。

裴洛虽说不上了解，但也认识这个卡通形象，“学姐喜欢这个？”

“没有，我朋友喜欢。”

“我喜欢现实生活中毛茸茸的小动物，比如猫。”向颜停下转盘，对这个形状打量了一下，确定没有杯体出现倾斜后又继续。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连衣裙，与这家店格外相衬，像一朵纯白的茉莉花。

随着向颜低头的动作，她的头发都侧向一边，露出的那截脖子很白，靠近下颚的地方有个小黑痣，她全神贯注于眼前的陶土，那颗黑痣就在裴洛面前晃啊晃。

“扑通-扑通……”

裴洛彷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而且快得有些不正常，彷佛心悸了一般，似乎自打和向颜重逢以来，他的心跳就异样得很频繁。

怕被看出端倪，他不再继续接话，刚刚因为走神，原本捏好的圆口破开了一个地方。

他补了些陶土，耐心地把刚刚弄坏的地方重新修好。

这一幕，被向颜看在眼里。

该怎么去形容裴洛的变化呢？

这么说吧，他以前，看着就是会烦躁地把眼前的四不像打回一滩烂泥的人。

裴洛真的变了，至少她这么觉得，他变温顺了很多。

等上完颜色、店家烧好，拿到成品的那刻，向颜才注意到裴洛似乎捏了一只——

“猫？”她问。

“没有，是老虎。”裴洛掩唇咳了一声，“做得不太像。”

他三两下地把东西装进袋子里，不让继续看了。

离开“素净”后，裴洛的话依旧不少。

也总归绕不开送礼这件事，但他说着说着，总能把话头引到向颜身上。

比如他说他外公喜欢吃什么，他就问向颜喜欢吃什么，自然到向颜都没有察觉到，他今天打探了很多次她的喜好。

二人走着，面前不到五米处就是一个花卉市场，“花呢？”他问。

花卉市场门口站着一个头发花白、年近60的老头，古铜色檀木手杖靠在一片的花架上，手上捧着一盆无尽夏细细端详着。

裴洛半眯了眼睛，确认了面前的人后出声：“外公？”

老头应声看过去，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惊喜。

他小跑过去，扶着外公的胳膊，“你要什么花，一个电话的事，干嘛自己跑来买？”

“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自己来。”

向颜走过去，礼貌地朝裴洛外公鞠了一躬表示问好。

洛丛眼睛打转看了下裴洛，笑了笑，“不给外公介绍一下？”

“外公，她是向颜。”

洛丛和蔼可亲地看着向颜，在等裴洛接下去的话，没想到裴洛就这样点到为止。

倒是向颜接了话，“爷爷你好，我是向颜，裴洛说你今天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洛丛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看向裴洛，“外公有点糊涂了，原来今天我生日？”

他又笑着摇晃了下脑袋，彷佛在说“我还不懂你小子在想什么吗？”

“那今天到外公家吃饭去，小洛你顺便帮我把花搬回去，我就不叫司机来接了，向同学也一起吧？”

向颜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我就不了。”

“一起吧，就当卖小洛一个面子，一会让小洛送你回家。”

裴洛：“我帮外公搬花，学姐帮我搀扶下外公好吗？”

这理由向颜没法拒绝，她应声，“那好。”

*

裴洛搬着洛丛挑好的那盆蓝紫色无尽夏走在前头，嘴里还不断念叨着，“我说你腿脚不是很方便就不要乱跑了，要买什么告诉夏叔或我，回头您又摔一跤，外婆不得骂死你。”

洛丛听了，扬起拐杖就作势要打他，“臭小子，你就死命在那咒我吧。”

裴洛侧了一下腰身，灵活地躲开了，他又加快了些步伐，到最后小跑起来，“我快点回去拉你的轮椅出来。”

很快，少年带着他扬起的衣摆消失在了巷尾。

这还是向颜第一次见裴洛和家人打趣，很显然，裴洛与外公的关系比跟他父亲似乎更亲近些，她就没见过父子俩好好说话。

“你是小洛女朋友吧？”

正当她还在走神，洛丛不轻不重地丢出这句话。

她也不急，耐心地解释，“不是的爷爷，我是他同校的学姐，最近一直在给他做家教，我们算是朋友吧。”

“家教？让你一小姑娘给他家教，该说他们上心还是不上心？”洛丛叹息了一声，手杖往前撑敲在地面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向颜讪讪地笑了两下。

“抱歉啊，小颜同学，我这话绝对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我知道。”向颜还不至于那么敏感和脆弱。

“我只是心疼小洛这孩子，遭了那么个爹，你应该也知道，小洛他现在是重组家庭吧。”

“嗯。”

“你不好奇为什么小洛和他爸现在看着像陌生人吗？”

向颜愣了愣，摇头。

洛丛看着远处，眼神开始飘忽，“我们夫妇俩这辈子就洛灵一个女儿，小时候是千宠万宠，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看上了裴景峰……”

裴父裴母的故事就像许多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坚毅善良多金小白花爱上一穷二白的上进青年，不顾家人反对，陪他白手起家，从家徒四壁到在商业大厦中站稳脚跟，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但这偏偏不是一个感天动地的励志爱情故事，因为在功成名就后，裴景峰变心了，洛灵得了重病，身体每况愈下。

洛灵病逝于四年前，那年，裴洛十二岁。

第一个月，他怕裴景峰伤心，只敢半夜偷偷想洛灵。

第二个月，他发现裴景峰把家里洛灵的照片全都收了起来，在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第三个月，他亲眼见着裴景峰领着张盈还有当时已经三岁的裴轩进了门，并告诉他，那是他的新妈妈还有亲弟弟。

裴洛的世界观在那一瞬间崩塌，原来他的父亲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烂掉了，他还一度为他担心，他的妈妈洛灵甚至去世前还交代过自己要照顾好爸爸，真是荒唐、可笑。

短短三个月的时间，裴景峰就迫不及待将小三还有私生子领进了门，把他们扶正……

洛灵至死也不知道枕边人早就出轨了。

信息量太大，向颜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从哪里消化起，洛丛还在继续说着。

“我们两年前就搬回溪川老家了，后来发现裴洛在裴家过得不好，甚至大冬天的，还被赶出家门，我们老两口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就又搬回南城，我们在这就是小洛的底气，量他裴景峰想欺负我外孙，都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不知为何，听到这，向颜的心猛地颤动了一下，似乎很久之前，她曾听过同一个故事的另一个视角。

“我和小洛说，来和我这个老头子住吧，他总是不肯。”

洛丛摇头，叹了口气，“他总说什么，不能让他们过得太得意了，他要是搬走了，岂不是遂了他们的愿？”

“这孩子，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固执。”

此刻，向颜似乎明白了，她初见裴洛时，他那混不吝的，刺天刺地的样子是摆给谁看的了。

“那您呢？”

洛丛一愣，“什么？”

“您不怨吗？”向颜问。

看着洛丛显然怔愣住了的表情，她后知后觉自己似乎没有什么立场问这些问题。

“抱歉，是我唐突了。”

洛丛笑了笑，摆摆手，“孩子你不用责怪你自己，你说得没错，我不是什么圣人，我当然怨，甚至看到裴景峰就恶心得想朝他吐口水。”

“小洛他这孩子，人真不坏，是个热心肠的，但我不希望他把太多精力放在和裴景峰作对上。”

“孩子，你能帮我劝劝他吗？”

空气陷入了沉默。

向颜内心百感交集，脚步都放缓了些，神情凝住，“可爷爷您怎么能确定，他会听我的呢？”

洛丛双手交握在檀木拐杖的把手上，语音悠长，“我虽然老了，但我这双眼睛还是看出来了。”

他慈眉善目地看向前方，向颜顺势朝着他看的地方看去。

裴洛正推着一把轮椅朝他们走过来，到二人面前站定。

他额头沁出了一层汗，有些许碎发被打湿了，他抬起胳膊随便蹭了蹭，“在聊什么呢？”

洛丛：“聊你小时候上幼儿园大班了还尿床呢。”

“外公！”

*

洛丛的脚上个月扭到了，虽现在已经好了，但还没有好利索，不方便走太久的路，裴洛先哄着把洛丛送回了家，向颜没打算过多停留，提出要先走了。

裴洛也不勉强她，送向颜回去后再折返回洛丛的住处。

他回时来，洛丛正在泡茶，手提着热水往紫砂壶里灌，神情悠悠地看着裴洛，笑问。

“怎么样，打探到她喜欢什么了吗？”

裴洛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随手抓过一个抱枕在空中抛来抛去，“我听不懂外公你说什么？”

“你就装吧，臭小子，还我生日？上次我生日你送的那些茶叶还没喝完呢。”

抱枕在空中转了几秒，稳稳地回到他手中，裴洛笑了笑，“那我下次送您一个茶宠。”

这句话过后，爷孙两谁都没继续说话，空气出奇的安静。

洛丛熟练地刮去浮沫，动作很慢，像在酝酿什么话。

下一秒，他语重心长地说，“小洛啊，你之前那样也很好，听外公的——”

裴洛知道，洛丛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外公希望自己可以变回还没发现裴景峰出轨时的裴洛，他有时也觉得和那样的人斗没意思，可是……

“如果这样，我不就输了吗？”

说完，他提起放在茶几上的礼物袋，朝洛丛摆了摆手。

“走了，外公。”

洛丛：“不吃完晚饭再走？我已经让夏姨去做了。”

很默契的，这会谁都没停留在刚刚的那个话题。

“不了，得抓紧时间回去学习了。”

不然，他怎么努力考试考150，怎么超过陈际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