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泥土松软，铺在地上的碎叶积满了雨水，踩在上面不时发出细碎的声响。

谢寻舟折了一只木枝，摘去多余的杈叶，当做探路翻找的工具，昨夜下了一场大雨，今晨生了不少山菌，隐藏在枯叶与松毛之下，须仔细翻找才可得见。

风明问也折了一根长树枝，弯着腰放着谢寻舟一处一处拨开草丛，在枯萎的草堆下他发现一朵孤苦伶仃的红色小伞，伞柄光滑而又洁白，根部插在污泥当中，伞帽中间鼓起菌肉肥厚。

如此鲜艳的颜色让他犹豫了一瞬，不过他并非凡体，即便是有毒性的蘑菇也毒不死他，兴许还能有别的用处，思考间便伸手将其摘了下来，他虽不精此道，但谢寻舟总会识得。

二人虽分头行动，离的却不是很远，风明问转身便能看见对方的身影。

这片山林中生长着许多他不识之物，风明问耐心地寻着它们的踪迹，叶间积攒的水珠不时滑落，滴在裸露的肌肤上，一时分不清是昨夜的雨水，还是今晨的露珠。

风明问手上捧着一堆五颜六色大小迥异的野蘑菇，将它们放进谢寻舟的篮子中。

他笑着说：“我觉得这些即便有毒，也毒不死你我。”

谢寻舟看了一眼篮子，微微颔首：“嗯。”

谢寻舟弯着腰，一手拎着竹篮，另一只手拿着随意捡来的竹竿，在松毛下翻找。

枯黄的地面上一群密集的白色小点十分显眼，这些山珍伞柄十分纤细，伞帽也极薄。

他将竹篮放在草地上，蹲下身采摘，这种菌类长得瘦小力气大些就会捏坏形状，清洗时也比较麻烦，但却鲜美可口。

谢寻舟动作轻柔，一朵一朵耐心地摘下，放进掌心之中，仿佛采摘的不是菌菇而且娇嫩的花蕊，它们瘦弱细小，混在篮子中乍一看寻不到身影。

霁雨过后，万物频生。

不语时，唯有清风吹过落叶之声，才能惊扰这份宁静，风明问停下脚步，远远凝望对方在山间忙碌的身影，眼中愈加柔和。

谢寻舟没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转过身轻声问道：“怎么了？”

他的声音冰凉，但风明问总觉得含着一股脉脉的温柔。

回到住处时，太阳已出山间，不再像早晨那般清凉，却也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闷热，这预示着夏天即将过去。

谢寻舟将采来的山菌倒入木盆中，舀了些水浸泡，将木盆搬到外面的石桌上，挽起广阔的衣袖，露出半截手臂，拿着不知何时摘来的绿叶，开始清洗它们。

风明问坐在谢寻舟对面，这绿叶看着平滑，拿在手中时明显有麻痒的感觉，但并不扎人，细看便能发现叶上有白色的小绒毛，他捞起一朵红色蘑菇，用叶子上的软毛将菌褶里的泥土一点一点洗刷掉。

风明问不时抬头看向谢寻舟，对方很认真地在清洗，甚至低眸时能看清对方狭长的眼睫，而谢寻舟感受到他的目光时会不悦地皱眉，却没训斥对方无礼，直到第一遍的清洗完成。

他端起清洗好的山菌走向厨房，没有再出来的意向，为了避免谢寻舟做一桌辣炒山珍，风明问这回识趣的离开了，可不敢再站在厨房门口继续欣赏对方。

风明问昨日去过灵泉，今日便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这座山他有很多地方没有探寻过，所到之处皆是浓郁的灵气，林间飞鸟随着他踏出的步伐一点一点出现在眼前，成群结队围绕在上空。

鸟鸣虫吟，这才是山林应有的样貌。

而在谢寻舟的附近却没有它们的影子，偶有蝉鸣却也是未开智的动物，有灵智的活物会离谢寻舟很远很远，不论他走到何处它们都会退避三舍，不知是不想打扰这里的主人，还是在惧怕那惊人的魔气。

风明问拂开伸展过长的柳枝，避开阳光照射的山路，穿梭在林中，走在蜿蜒阴凉的小路上，在山中越走越深，周边的杂草也随着他的步伐越来越高。

灵泉中的水流注入溪河，形成大大小小的支流滋养着整座山脉，风明问在一个流淌的小溪旁发现了一座小木屋，样式和谢寻舟的住的那几间很是相似，高大的竹柏遮挡了阳光，大片阴影投下将其笼罩。

风明问的目光被这间木屋牢牢吸住，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走到了门前，手指在门上摸了一层灰，指间染了一层灰色，这里怕是许久没有人光顾了。

“我能进吗？”

碧色的双眼中倒影着这里的景色，锋利的视线似乎能穿透门扉，他知道谢寻舟能听见，可是对方没有回音。

谢寻舟埋头在炉间生火，感应到有人接触那里时，他动作一顿，拿着火折子的手微微颤抖，紧接着他听见了风明问的声音，但他却无法回应。

“你若不拒绝，我便进了。”

风明问的声音再次遥遥传来，谢寻舟的唇瓣颤动着，却浑身冰冷得说不出话，眼中出现了几分痛色以及压抑不住的血红。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了。

这间木屋没有窗户，阳光只能通过门照进，若没有人推开这扇门，这里将永远被黑暗所覆盖。

地上是零散的木头，锯子，锥子，刻刀……四周摆着一排又一排的木架，高度与谢寻舟书房的相同，但这里摆放的却不是书，而是许多用木头雕刻的小人，做功从粗糙到精细，从呆滞到栩栩如生，从直立到每个动作各有不同，风明问一步一步走近，看着这些东西呼吸不自觉加快。

风明问的目光锁在一个喝酒的木人身上，这是一个穿着罗裙的女子，头上梳着复杂的发簪，左手举酒，右手持剑，笑容中透着机敏，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他仔细端详着这个木人，总感觉哪里见过，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就像他当初遇见谢寻舟一般，但却有另一股奇怪的感觉压在心头，让他喘不过气，可他还想看得更清一些。

风明问伸出手轻轻拿起木人，这是一个没有什么重量的摆件，但此刻在风明问手中仿佛如千斤一般，他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心口也莫名地慌乱。

他抬起手看向木人的脚底，那里刻着十分细小的字——“柳新月”。

风明问一怔，这个名字，他曾在梦中听到无数次，也无数次见过这个人的身形倩影，明明梦中看不清这个人的脸，此刻却对这个木人熟悉万分。

他将柳新月的木人放回原位，视线移到了旁边。

这间屋中摆放着成百上千的木像，有序的摆在夹子上，唯有这一排只摆放了四个，不像周围架子那般密集，似乎这几个对此地主人有特殊的意义，柳新月的木人旁边是一位颜容俏丽的女子，她的笑容明媚灿烂，看了便让人心生暖意，风明问轻轻拿起，翻看木人的脚底——姚灵珊。

排在最后位置的是一位潇洒不羁的男子，下面刻着“司鹤吟”三个字，旁边那个他不用翻看便知，定是“傅乐则”。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仿佛即刻就要脱体而出，记忆如决堤的河流滚滚而来，耳边的声音混作一团，寂静的房中突然充满了质问。

“师兄你为何要这样做？”

“师兄你就这么希望我们去死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撕心裂肺的声音环绕在他的耳边，这些活灵活现的木像一瞬间拥有了神智，仿佛活了一般，在对他开口说话，无数只眼睛都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令他头晕目眩，他透过这些木人仿佛看到了许久不曾见到的人，那些人围绕在身侧对他厉声质问。

“天虹宗三千弟子命丧你手，你还不满足吗！”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天虹宗为什么会有你这种妖孽！”

字字诛心，句句入骨，风明问想回答上下唇却黏在一起开不了口，这些问题让他怵目惊心，关在内心深处的梦魇一瞬间被这扇门悄然打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影游荡在他的眼前，试图勾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你的情绪太过激动，体内的灵力会压制不住毒火。”

竹屋双门大开，阳光欣然而入在地上投出一抹颀长身影，眼前混沌不清的人影瞬间消散，在他周围的只是普通的木像，它们不会动，不会笑，更不会言语。

风明问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情绪。

他喃喃道：“……果然……是你。”

谢寻舟：“这里不会有别人。”

风明问摇了摇头，睁开了眼：“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他抬起眼认真观察着眼前之人的容颜，他在梦中梦到过很多人，他看不清他们的脸，甚至有时梦醒之后会忘记梦中之事，但是那些名字他却记忆犹新，在这里他看到了那些名字，同时也找到了梦中的那位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