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凉风习习，两人降落在一个偏僻的巷口，冰冷的月色之下无人发现这里多了两个外来者。

风明问没有听见谢寻舟的脚步声，对着茫茫黑暗踌躇了半刻：“该往何处走？”

谢寻舟声音淡淡：“你想往何处便往何处。”

风明问想了想，这样也好。

他杵着竹杖一步一步向前探路，虽然缓慢却不觉无趣，感觉脚下的石砖似乎与山上的不是同一材质，身旁人烟稀少，就连谢寻舟的脚步声都轻得几乎听不见，对方若是下一刻失踪于茫茫市井他也寻不着人。

风明问转过身，对失明的他来说前后左右都是一个样子，走哪个方向都没有区别。

见人转过身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谢寻舟疑惑：“怎么了？”

风明问若有似无地轻笑了一声：“……没事。”

一边摇头一边转回身，他感觉到自己身边的人群越来越多，孩童擦过他的臂膀嬉嬉闹闹地跑开，导致他踉跄了几下，四处的冗杂之音是鲜活的生气，他已经听不见谢寻舟的脚步声了，却能感觉到对方就在身侧，那独一无二的冰雪气息环伺在周围。

身前的路逐渐倾斜，地面升高，他伸出手果不其然摸到了一旁的护栏，他想自己应该是走到了一处拱桥上，四周是流动的水声，竹杖敲了敲地面，“咚咚咚”听声音不是木桥。

风明问耐心一点一点摸索上去，察觉脚下逐渐趋于平稳，才确认自己走到了廊桥中心，他转身“遥望”着坠满星辰的湖面，刚升起的天灯在他身旁轻轻飘过，金色的柔光照在风明问的颊边，燃起一丝暖意，他缓缓弯起嘴角，享受着桥上的清风，一切都是那般温柔和谐。

谢寻舟落在风明问身后，步履缓慢地跟着，他出尘的气质本应引得行人注目，但一路上都没有目光落在他身上，也没有人对着风明问这个瞎子指指点点，仿佛大家看不见这两人一般。

风明问：“这里是一座湖吗？”

谢寻舟：“是。”

风明问听见身边的人群越来越多，桥上桥下到处充斥着人声，热切却不吵闹，他们之间的交谈彼此无关，却以一种和谐的方式共存于一个空间，欢快奔跑的幼童，步履蹒跚的老人，轻若扶风的女子，他们的脚步在廊桥上徘徊奔走。

他听见了轻柔的水波，听见水浪被船桨一下一下轻轻拨开，船只在湖中缓慢划行，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将石头抛入水中，发出“咚”的一声，拍起水浪惊得路人训斥。

他不曾与这些人接触，也未曾有人搭讪他这个盲人，他们共存于一个空间之中，不曾相互干扰。

街市上金光璀璨，树上挂满了灯笼，将翠绿的树木渲染成一片红浪，在谢寻舟的浅色双眸上铺了一层红光，绚烂的灯火在他寂静的眼中跳跃，就如那年落入水中的夕阳。

天虹宗当年虽是天下第一宗门，对门下却并不严苛，门下弟子闲来无事时经常下山出游，每次同门下山时都会来邀请谢寻舟，但他总是会拒绝。

同门笑他太过古板与大家格格不入。

谢寻舟记得那是六人唯一一同踏青游玩的一次，最后一站便是云州，他们在云江上泛舟而行。

“你们好没好，我和新月可要走啦！”姚灵珊坐在船头，手中拿着船浆，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

柳新月一脸无奈，叹了口气：“你们实在太慢了，灵珊我们先走吧。”

那厢已经摇着船桨出发，而傅乐则与司鹤吟这边还没上船，司鹤吟自小长在内陆不识水性，如今哪怕是上个船也摇摇晃晃大半天。

傅乐则急道：“你们等等我啊！”

柳新月回过头，手中动作却是不停：“师兄还是等等师弟吧!”

傅乐则看着司鹤吟，怒其不争：“你能不能行？上个船这么难吗？！”

司鹤吟勉强踏上船身，一点一点蹲下身体，嘴里不忘记辩驳：“第一次慢点这么了？要不是今天不准用法术，我用得着这么小心翼翼？”

傅乐则看着姚灵珊越走越远一脸焦急，这不是他想要的游湖啊！

壮着胆子窜到风明问身前：“师兄，要不我们换一下？”

风明问状似惊讶：“你想和大师兄一起？”

“不不不！我是说我们一起，让大师兄和鹤吟师弟一起。”

风明问笑眯眯道：“一艘船上至少要有一个靠谱的人，若是大师兄与鹤吟一起，怕是我们天黑都等不到他们划过来了，所以还是你牺牲一些，陪陪鹤吟。”

傅乐则瞬间心如死灰，看着远处湖面上姚灵珊与柳新月有说有笑，他痛心疾首，他怎么就沦落到与司鹤吟搭一条船了呢？

风明问拿着一只船桨塞进谢寻舟手中，莞尔一笑:“师兄，我们也该出发了。”

谢寻舟负手而立遥望着广阔的江水，接过风明问塞过来的木桨时，微皱了眉头，对他来说，这都是浪费时间的事，不论是在经阁里看书，还是在剑场指导弟子们练剑，都比这要有意义。

见谢寻舟难得一见的怔愣神情，风明问叹道:“师兄又在想修炼的事了。”

“灵珊和乐则的心思总是不放在修炼上，如今连新月也和他们一起玩闹。”

说是这么说，但谢寻舟还是拿着船桨踏上了船，撩起衣摆坐在了船尾。

风明问则踏上船头，然后调过身正对着谢寻舟。

“适当的放松也是好的，师兄也可趁此时机与师弟师妹们亲近些。”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谢寻舟第一次碰这些，学着他们的样子一下一下用船桨拨动水面，推进船只，风明问坐在他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谢寻舟疑惑：“为何一直盯着我？”

风明问眨了眨眼：“师兄难得这般，我自然要好好欣赏，等回到天虹宗师兄又整天修炼见不到人了。”

“你我经常相见。”

谢寻舟还是那般终年如一日的冰雪容颜，随着年龄的增长幼时粉雕玉琢的精致面容逐渐长开，少了稚嫩多了冷冽。

风明问故意说道：“师兄不比幼时有趣了。”

“我不觉有何变化，你也未曾改变。”

风明问轻笑一声，不置可否：“难得大家一起出来放松，师兄今日就不要想着修炼之事了。”

谢寻舟沉吟了一瞬，望着风明问道了一声：“好。”

船桨轻轻拂开水面，将水中的倒影与船只一齐推进，在云江上划出一道绵延水痕。

傅乐则斗志昂扬，拿着单片船桨疯狂划动：“师弟你能不能快点！”

司鹤吟不满道：“我够努力了好吗？你追人让我当劳动力，有你这样当师兄的吗？！”

傅乐则被说中软肋，脸色通红：“你小声些！而且我要追谁了？你别胡说八道！”

他举起船桨猛地拍了下水面，水花惊起扑了司鹤吟一身，把人浇了个透心凉，司鹤吟立马不乐意了，二话不说也抄起船桨一拍水面惊起数丈水浪，江水晶莹如雨尽数落在了经过的谢寻舟身上。

“失误失误。”司鹤吟连忙道着歉，大家离这么近他这难免有误伤。

傅乐则见情况不妙，抓起船桨猛足了劲开始划：“那个……师兄我们先走了！”说罢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被水浸湿的白衣明显比平时通透一些，紧紧贴在谢寻舟身上，眼睫上挂着的水珠微微颤动，发丝上的水滴流至颈间。

风明问定定看了半晌，轻笑出声，“师兄为何不躲？”

“说好了，今天不用法术。”

这是大家今日的共识，且不过是一些水罢了，他非凡体，即便穿一整天湿衣也不会生病，又何必毁坏大家的乐趣。

“师兄倒也不必如此实在。”

风明问拿出一方手帕倾身贴近，擦拭谢寻舟脸上的水珠，谢寻舟身上都是水，衣袖也没逃离那二人的魔掌，若是用衣袖擦拭只会越来越糟，便任由着风明问动作，他二人自幼一起长大，对彼此无甚避讳。

夕阳落水如水墨打翻，丹红的颜料浸染江河，从远处渐渐蔓延至船底，晕染出一幅涌动的丹青，风明问认真地擦拭谢寻舟脸上的水珠，仿佛是在擦拭什么珠宝一样神色极为认真，夕阳照在那人的白衣之上像是披了一道红霞，风明问注视着这张冰冷容颜，眸中忽然闪过一抹碧色，似岸上绿柳映在了眼底，乍一眼如宝石般璀璨，转瞬间便消失于无形。

“师弟。”

“嗯？”

风明问眼中仍是那片墨色，刚刚那抹碧色仿佛是谢寻舟的错觉。

“可以了。”

“我们虽不会生病，但一直这样会不舒服。”

风明问摇了摇头，继续用手帕擦拭谢寻舟的颊边的发丝，顺着濡湿的发丝他的手移动到对方的颈间，轻轻抹去附在肌肤上的水痕，师兄肌肤如积雪一般苍白，也如这江水一般寒凉。

谢寻舟没有阻止风明问，浅色的眸中没有任何欲望情感，只是淡淡地看着一个人，晚霞染上的薄红是他眼中唯一的色彩，在风明问收手后退之时，微不可查地眨了下眼睛，抿紧了唇。

风明问退回之前的位置，他们耽搁了太长时间，前方姚灵珊和柳新月的身影已经浓缩成一个小点，而傅乐则和司鹤吟偏离了路线很远，说好的一同游湖，却变成了这番景象。

不知不觉间他们划进了一处莲花丛中，红莲似火如荼，恰似眼前飘浮于水面的千盏莲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