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明问提着食盒走上淮沂峰，秋去冬来，山上雪色皑皑，半山青松掩于银白之下，他踩着积雪徒步上山，漫天雪色中白衣身影持剑迎风剑影如梭，凛冽之气在山巅弥漫开来。

风明问将手中的红木盒放在凉亭中的石桌上，温声道：“师兄休息一会罢，乐则师弟新做了一些食物，让我带给师兄尝尝。”

白衣男子收了剑势，银剑收入鞘中：“他又在不务正业。”

“不过是闲暇时的爱好罢了，师兄闲时不也喜欢抚琴？”

风明问打开食盒拿出一盘冰莹剔透的糕点，每一块都是均匀的一指节厚，里面皆藏着一朵完整的梅花，极尽透明的食物甚至还能显出盘底的画，如同冰块一般层叠在一起。

白衣男子信步走来，扫了一眼风明问端出的食物，声音如冰泉一般寒凉：“这些不像是出自乐则之手。”

风明问轻笑：“师兄慧眼，只有这一盘梅花糕是乐则师弟亲手所做，辛夷酥是灵珊师妹，桂花酿是新月师妹，还有一些是鹤吟师弟准备的。”

他的目光移到中间那碗热气腾腾的汤上，水面浮着几片冬笋，风明问看到对方的眼神，拿出白色瓷碗盛了一碗汤，举在他的面前。

“师兄虽不惧严寒，不过还是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他接过风明问手中的碗，低头品尝了一口：“你做的？”

风明问笑笑没有否认：“大家知晓师兄不喜荤食，所以做的都是素食，除了新月师妹的酒。”

风明问从食盒底部拿出油纸包裹好的干果和果脯：“鹤吟师弟说自己实在做不好，只好下山去买了，不过每种都是他精挑细选品尝过的，希望师兄不要介意。”

他面露疑问，不解这是做什么。

风明问轻声叹了口气：“师兄又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

山路上出现繁杂的脚步声，谢寻舟寻声望去，是他的师弟师妹们。

萤雪淡然飘下，洒在青石路上，远处火红的焰火直冲天际，爆裂声响彻群山，而他的耳边却只能听见风明问的声音。

……

风明问是被冻醒的，冷气不知何时覆盖了全身，刺激着他的感官，使他从梦中醒来，梦中的颜色缓缓褪去，黑暗接踵而至，他记不得梦中人的脸，有时甚至连自己的面容也看不清。

师兄？是谁？

风明问皱起眉，他躺在地面上，听见潺潺的流水，加上夏日中无来由的冷意，身处何处自不必多说，阳光太过温暖，竟连自己被移动这么远都没发觉，双手撑着地面正准备坐起。

“别动。”

一道声音打断了他，风明问只好又躺了回去，这才发觉身下不再是坚硬的岩石，而是柔软的毛皮，躺在上面相比上次好受许多。

一双手将柔滑的白绫铺在他的眼前，对方衣袖中是清冷又令人舒心的气息，白绫有些许湿润，浸泡了这泉水贴在脸上时冰冰凉凉的，干枯的双眼骤然接触到了清泉的灌溉，虽然觉得寒冷却也十分清爽。

谢寻舟坐在岸边，风明问则躺在他的膝前，他手中拿着平日里浇花的器具，在冰泉之中轻舀了一瓢水，浇在了对方的脚上，风明问反射性瑟缩了下，反应过来后忍住了动作。

泉水从下至上蔓延，从足下升至脚踝，腿腹至膝盖，腰肢至胸膛，每一寸皮肤皆被水流侵蚀，谢寻舟的动作很慢，一处都没有遗漏，风明问人虽未在泉中，却已被泉水包裹，水流有一下没一下的浇在脖颈，他冷得厉害，忍不住颤抖，寒意从脚底升起逐渐覆盖全身，水中灵气一点一滴渗透进体内。

单薄的衣衫被水打湿后近乎透明，肌肤半隐半露，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颈间，整个人看起来孱弱无比。

谢寻舟放下器具，道：“好了。”

风明问闻声坐起，扶住放在面上的白绫：“下次还是直接将我扔进水里吧。”

虽明白对方的好意，但若如此倒是比整个人泡在冰水里更加折磨，还不如直接进水里来得痛快一些。

谢寻舟淡声道：“你的身体承受不住。”

说着施了个术法将风明问身上的水珠烘干，拿了件外袍将人裹住，顺手将人脑后将白绫系上，为了避免对方身上的火毒复发，必须用这冰泉压制，若向上次一般直接把人扔进去，定然是受不了的，只得用此法缓解。

谢寻舟将风明问带回竹屋，风明问身上的这件中衣一直没有换过，湿了谢寻舟便用术法烘干，到算不得脏，可衣物不会脏却会破，袖口与衣摆处有很明显的磨损，领口前也有些开线。

沉思片刻，谢寻舟拿了一套衣物放在风明问手边，皱着眉顿了半晌，似是在犹豫什么，最后淡淡道：“这是新的衣物，你自己换。”

有些事情他不能做，也不适合做。

听着对方有些纠结迟疑的声音，风明问心底忍不住笑：“多谢公子。”

谢寻舟转身离开了屋内，他不适合继续留在此处。

风明问拿起一旁的衣物，他不能视物因此动作极慢，好不容易穿上一只袖子另一只就找不到了，等两只袖子都穿好了，衣带却怎么也系不上，试了几次都无果，似妥协一般停下了动作，深深地暗叹了一口气，也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

“谢公子？”

他话音刚落，脚步声便出现在门口：“何事？”

风明问嘴角含着无奈的笑容：“要麻烦你帮忙了。”

他的手上拽着松松垮垮衣带，不明说也能看出是什么意思，谢寻舟看了一眼，走了过去，他的动作很轻，轻得几乎感受不到这人的存在，唯有呼吸间的冰冷气息环绕在身侧，能感觉到人近在咫尺。

不知为何风明问不排斥谢寻舟的触碰，甚至觉得他们本该如此，对方身上气息很是熟悉，好像他们认识了许久，但每次询问谢寻舟都一口否认。

谢寻舟系好风明问的衣带，后退了几步，与人拉开距离，风明问并未就此躺下歇息，他抬头望着谢寻舟的方向，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谢寻舟察觉道了：“你想说什么？”

“我想……这双腿是时候该学会走路了。”

虽然现在行动有些艰难，可若等着内伤痊愈那不知何年何月，他不能一直劳烦别人照顾，既然现在能站起，就没有必要一直给谢寻舟添麻烦，自己能做的事还是要自己做。

谢寻舟并不意外，俊美的脸上神色没有半分变化，毕竟对方的性子就是这般。

“你随意。”

紧接着他将一根绿色的硬物塞到风明问手中，风明问一愣，另一只手顺着摸下去发现这件东西很长并且有些地方凸出，好像是一节一节的竹子，边缘似乎被打磨过，谢寻舟给了他一根竹杖。

“谢公子，这该让我如何谢你。”

风明问眨了眨无神的眼睛，整个人有些失神，手中这根竹杖明明轻得很，此刻却重如千斤，太重的恩情，会让人感到压力，也会让人不知所措。

“你自己练，有事叫我。”

谢寻舟没将这件事当回事，转身离开了这里，风明问独留此处，他本该为自己能站起来而感到开心的，此时心情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总感觉欠此人良多，心中惴惴不安。

“你自己练，不懂的找我。”脑中突然出现一道稚嫩的童音，带着几分冷冽的语气和谢寻舟很是相似。

风明问晃了晃头，抛出多余的杂念，竹杖很轻，他的手没有脱力恰好握得住，若是木杖怕是就没这么容易了，他撑着竹杖站起，一步一步缓慢挪动着脚步，他的腿还是很疼，每走一步疼痛就会加重，像是踩在刀尖上一般，却不肯停下休息，他坚信痛苦可以习惯，只要习惯了，这些便算不得什么。

风明问在屋中练习走路，谢寻舟则在屋外整理药材，这座山灵气充沛，物产丰饶，许多灵药不用离开便可采到。

眼看太阳即将下山，谢寻舟将早上拿出来晒的药材收回篮子，随后走进了厨房，开始准备晚膳，之后还要熬药，照顾风明问让他每日都能找到事情做，脱离了终日的空虚，但整日忙于这些，他又感到些许的不自在，他为何要让风明问影响自己的生活？

谢寻舟端着菜肴从厨房出来时，看见风明问已经从屋内走出，独自坐在柳树下的石桌旁，看起来已经能自己活动了。

谢寻舟道：“明日我要出去一趟。”

“谢公子一路小心。”

“你知我去何处？”

风明问轻笑：“无论去何处都应小心，尤其是公子这般良善之人。”

既然说的是明日，那便是明日，天微微亮时谢寻舟便带着徙霜下了山。

庞大的巨物在林间飞驰，漆黑皮囊硬如甲胄，巨兽飞窜追逐四处逃窜的凡人，翅翼将路上的树干全部撞断，惊起了飞鸟，山脉挡住了人们的去路，更有不幸之人被压在树身之下，只差一口气便回归于天，林间哀鸣遍野，那凶兽张开血盆大口，利齿将前方伸展出来的碍事树枝咬碎，猛地扑向最近的人类！

银色的剑光突然而至！冷冽的剑身带着浓厚的魔气，瞬间灌进凶兽体内，赤红的鲜血喷射而出，仅一招巨物轰然倒地，徙霜重新回于谢寻舟手中，银色的剑身上多了一抹殷红。

逃窜的人被吓得不轻，即便妖物已死双腿也依旧发软的站不起来：“多……多谢这位仙长。”

谢寻舟垂下眼帘，他看着自己的剑，身为一个魔修却在杀妖斩魔，事后被尊称为仙长，实在可笑。

谢寻舟一路向西而行，离凡人的村落越来越远，西岭一带经常有凶兽出没，这些东西出自诸夭之野，如今散落各地，它们不通人性亦不能化形，却有着惊人的攻击力，獠牙与利爪皆带着毒性，低阶修士被伤到顷刻间就会毙命，遑论凡人，而刚刚谢寻舟所斩杀的凶兽也只算得上是西岭外围中较为“温和”的那种。

进入这里后他的双眼被赤红占据，身上杀意再也遮挡不住，似霜雪般的银白剑刃上开了一串血色寒梅，刀口舔血间他想起了那年师弟师妹们给他过生辰暗地里废了许多心思，灵珊师妹做了一个红梅状的焰火为他庆生，散于漫天星光之下，剑上血光一如那夜的红花细蕊，又似三百年前天虹宗的那场血雨腥风，凶兽的鲜血喷洒之时他仿佛听见了当年的声音。

“师兄师兄这是我新研制的，好看吧~”

“我做梅花糕你就做梅花焰火，这是窃取创意！”

“大师兄不喜欢我做的桂花酿可以送给风师兄，他可是很喜欢美酒哦。”

“我那些蜜饯也是，师兄你不喜欢我不介意你送还给我，千万别扔！”

姚灵珊，傅乐则，柳新月，司鹤吟都是过往的名字，名字所属的主人也早已不在人世，唯有他苟活至今，魔气在剑鸣声中轰然爆发。

西岭一带地煞气弥漫，这里不见天日，不见星光，一如走向万劫不复的自己。

……

风明问是被晒醒的，炽热的阳光照射在身上，晒得人浑身发烫，朦胧之中他掀开被子撑起身体免得自己再睡过去，察觉到太阳照射的方向与往日有所不同，才发现今日起的比往日都晚一些，毕竟谢寻舟不在，没人会在半醒未醒时叫醒自己，面对黑暗时他只好又睡了过去，如今醒来却是已经到了午时，这炎热的天气让他不得不醒。

慢悠悠走下床，拿起一旁早已贴心浸湿的手帕清洁面庞，竹杖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探着路，昨日用了一日光景熟悉这里的布置，屋内的东西并不多，需要注意的只有几排书架，碍事的东西已被谢寻舟清了出去，他走到桌边摸到了上面放置的早饭，还有熬好的汤药。

风明问动作微顿，那人即便离开，也会事先打理好一切，一边用膳一边忍不住勾起嘴角，眉眼虽被白绫遮挡，却藏不住脸上的笑意。

正值夏季，即便在山间也很是炎热，他在门前慢悠悠移动，试图记住这里的地形，冷不丁腿撞到一块石头上，他走得慢，索性并未摔倒，俯身摸索时发现这是一个石椅，与他昨日坐的地方别无二致，他伸出手果不其然摸到了熟悉的凹凸触感，风明问轻轻摇了摇头对自己很不满意，明明是昨日才经过的地方，这就记不住了，扶着桌面坐下，紧接着在石桌上摸到一个方盒。

好奇心驱使他打开盒子，摸了半天没有找到盖子，轻轻一抬发现这个盒子是倒扣过来的，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这是谢寻舟留下的晚上的膳食，风明问脸上的笑容又加深了许，却又有些失神，心中五味杂陈，他遇到了一个善良的人，他应该高兴的，但心底又有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苦涩，让他莫名的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