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中的大多数时候,韩之遥并不想介绍自己是一名律师。
在很多人受影视作品或网络段子荼毒而形成的固有印象中,这似乎是一份很体面的职业。
但对于深谙二八定律甚至一九定律的本人来说,只会因他人对着金字塔底层搬砖人流露出赞许或向往之情而感到难为情,比如此刻。
赵伊纯笑靥如花,原本带着些许冷感的容颜多了几分甜美,“我有在追你们的职场综艺。”
韩之遥想起出发前在家看的节目,实在想不出自己在其中有什么浓墨重彩的出挑之处,也没有因为和出品人有私交就获得任何多余的有效镜头,只能讪讪说道:“哦,是嘛,我是在里面打酱油的。”
“不会啊,我觉得大家都很厉害啊。不过,就是现实里和镜头里感觉不太一样呢。”
见赵伊纯一脸真诚,韩之遥挤出了一丝笑容,“节目里打光打的,还有磨皮滤镜,亲妈也不太敢认呢。”
“不是,”赵伊纯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你在节目里看起来有点儿严肃,所以刚刚一开始没把你和电视里的联系起来。”
韩之遥干笑了两声,摸了摸逐渐发烫的耳朵,“工作状态嘛,不能像私下里这么嬉皮笑脸。”
与其说是严肃,恐怕更多是被镜头捕捉到了肉眼可见的紧张。
“阿原有跟我讲过你,我追综的时候还特别多留意了一下。”
“他讲我什么了?不会是说了我什么坏话吧?”韩之遥以开玩笑的口吻故作轻松地问道,背后讲的才是真话。
“讲你坏话?我应该没那么嘴碎吧?”掺杂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在她身后骤然响起。
韩之遥吓得心里一激灵,猛然回头,望向身后。
好在面部表情总是跟不上心情,慢了半拍,她顺势强装镇定地打起了招呼,“这么巧?”
赵伊纯一见他,立刻跑了过去,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瓶装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眼前的队伍一下子就壮大起来,韩之遥下意识地牵着圆圆往后退了两步,防止它因人多狗多而过于激动,和对面拉开了陌生狗子社交之前的安全距离。
原斐然单手牵着黑豆和芸豆,乍一看是和周围随处可见的遛狗人差不多的装束,脚上的运动鞋看起来也十分轻便,难怪刚刚悄没声息就靠近过来了。
他的视线扫过这边,停顿了一下,应该是和凌轩宇对上了,却他只是像见到陌生人一般,表情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韩之遥记得上次岚山的人去所里拍摄宣传片时,经她介绍,两个人打过照面,不至于这么快就忘记了吧。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连同赵伊纯的份儿让他们几个重新认识一下,凌轩宇这边先开口了,“是岚山的原总监吧?没想到能在这儿碰上。你还记得我吗?”
这才对嘛,就算对方贵人多忘事,但他连顾如霜不待见对方的事都能打听到,应该印象深刻才对呀。
原斐然眉眼舒展开来,笑容也随之浮现,“凌律师说笑了,你参与拍摄了我们的节目,我当然记得,只是好久不见,反应了一下。你和韩律师经常来这儿遛狗吗?”
“我不经常来,偶尔,主要是她不想动的时候。”凌轩宇瞥了一眼,发现韩之遥还在和圆圆对抗,连头都没抬。
圆圆一身反骨,正在不屈不挠地竭力向前纵跃。
“帮我拿一下。”原斐然将手里的两条牵引绳交给了一旁的赵伊纯,上前几步蹲了下来,温柔地摸了摸圆圆的脑袋,安抚着它。
圆圆主动用脑袋使劲儿地蹭它的手。
赵伊纯微微弯下腰,侧着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它还挺喜欢你的,比刚刚对我还热情。”
原斐然只是浅浅地扯了一下嘴角,没说什么。
“对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赵伊纯问。
“回原地没看到你,狗还在往前跑,我就跟着过来了。”
“哎呀,原来是你们带过来的呀。”赵伊纯笑逐颜开地摩挲着黑豆和芸豆。
这个地点远离遛狗大部队,是韩之遥特意挑的小角落。
圆圆仍然在对着空气四处嗅闻,进而把脑袋挤到了原斐然腰间,发出撒娇的声音。
“圆圆,过来!”韩之遥往后拽了一下牵引绳。
“呵,鼻子倒是挺灵的。”原斐然忍俊不禁,打开腰包,从里面取出了一根独立包装的零食,抬眼望着韩之遥递过去,“可以吗?”
“我看看。”韩之遥伸手接过零食,是一个有点儿小贵的宠物食品牌子。研究了一下配料表,纯肉制品,没什么乱七八糟的添加剂。
“没问题吧?”
“嗯。”
原斐然直起上身,伸出手,从她没有握紧的手心里抽回零食,直接拆开包装,送到了圆圆嘴边。
这本是狗友之间常见的社交模式,但众人的围观好像成了某种追踪的镜头,韩之遥有些不自在,一丝隐隐的难堪如同爬山虎一般迅速蔓延,织出了一片巨大的藤网。
仿佛父母见自家孩子从别人那里收到了好东西,领了人家的好意,但孩子越开心,就越像是在暗示平时没有从父母得到这样的待遇。
“谢谢。”狗子不会说话,她只能替圆圆道了声谢,将它往回拉,“圆圆,差不多了哈,快走。”
“走哪儿去?”原斐然站起来,顺便捡起了落在地上的飞盘,“刚刚不是在这儿玩儿得好好的嘛,我一来你就走?倒好像扰到你了。只是路过跟你打声招呼而已,你们继续吧。”
对啊,本来自己在这里玩儿得好好的,干嘛跟他这么客气呢。
或许是日常工作里卑微惯了,不知不觉就带到了外面的世界,就像礁石在海浪日复一日的冲刷之下,心性都渐渐被侵蚀了。
韩之遥抓住飞盘,竟没拿下。又加了把劲儿,他还攥在手里。
“你的脚已经没事了?”他低着头,不知是在看手里的飞盘还是干枯的草地。
“嗯,没事了。”再一用力,韩之遥夺回了飞盘。
先前顾不了许多,小跑过来当然疼,但也没疼到无法站立的地步。
“我看你好像还挺能跑的,恢复得还真快啊。”
“谢谢关心。”
“怎么了?刚刚受伤了吗?”赵伊纯伸长脖子,似乎想一探究竟。
原斐然伸手拦住她,“走吧,我们不打扰人家我们。”
“我们哪儿打扰了呀?韩律师,我刚刚跟你说的,你考虑一下哈。有任何想法,欢迎随时联系哈。”赵伊纯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好的,我会考虑一下的。”韩之遥点点头。
“OK,那下次见,我等你。”赵伊纯半边身子都被原斐然推着转过去了,还不忘笑着挥手。
走出几米开外后,韩之遥见她将手里黑豆和芸豆的牵引绳还给了原斐然,问说:“你来,还是我来?”
“我来。”
“你要陪圆圆玩儿会儿吗?”凌轩宇问韩之遥。
“我?”见他盯着自己的手,韩之遥回过神来,将飞盘朝远处掷了出去,“还是你陪圆圆吧,本来就是你们的时间,就当中场休息了一下吧。”
她松开另一只手,圆圆立即如同离弦之箭飞奔而去。
凌轩宇站在原地,双手插兜,双眼紧盯着跑远的圆圆,“刚刚那个女生是他女朋友吗?”
“你问我啊?我还真不知道。”
“我看你们几个好像挺熟的。”
“你从哪儿看出来我跟人家熟了?我只是去过她的咖啡店而已。你感兴趣?需要我帮你打听一下吗?”
“我对他的事不感兴趣,”凌轩宇摇了摇头,“跟我又没关系。”
“不感兴趣,你还问?难道跟我就有关系吗?”
话说到一般,韩之遥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说的对象是“她”,而凌轩宇问的,是“他”。
果然,见她没搭话,凌轩宇以为踩到了雷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试图缓和气氛。
“我就随便问问而已,你别这么绷着。”
“我没绷着,”韩之遥耸了一下肩膀,“谁还不兴有几个异性朋友,干嘛非往男女朋友关系上联想呢?像我们这种分了手的,不也能和平共处嘛,难不成别人看我们都是那样?”
“别人怎么看,还真说不准。”
“又不是人人都性缘脑。”
“就算不是人人,至少相当大部分都是。”
“你在说谁?”
“我没有特指谁,只是在客观陈述。”
“你是在说节目cut的事情吗?确实,那我同意你说的。”如果提到性缘脑,韩之遥只能想到那些拉郎配的剪辑,“好好的职场综艺非得画蛇添足,搞些有的没的。”
“你看过了?”
“我周一会去公司里问一下他们。”
“去问什么?”
“就是干嘛给我们无端加戏,还都是无效情节。”
“我倒是无所谓,又不是明星艺人,多几个镜头,少几个镜头,对我来说既没有什么加成作用,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失。”
“你就没想过树立点儿正面人设吗?”
“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吧。”
韩之遥抿了抿嘴,凌轩宇可能真不在乎。他是金融财税法方向的,客户受众都不一样,不关注这些虚头巴脑的噱头也正常。
“行吧,反正碍不着你,那你随我去吧,反正老胡已经对我旁敲侧击过了。”
“胡主任?他说什么了?”
“我跟老胡说了,我们已经分手了。即便是营销,也不适合炒CP。对了,还有这个,”韩之遥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把钥匙,“是时候该还给你了。我这段时间不太经常去所里,前几次没碰到你,每次都忘。”
凌轩宇低头望着她手里的钥匙,她伸手拽过他的衣袖,将钥匙放到他的手心,“你可以觉得是我没有珍惜你,也可以告诉别人是你把我甩了,都可以。”
“明明是你甩了我,为什么要我正话反说呢?”
“对不起。”猎猎的北风呼呼地刮在脸上,韩之遥将围巾扎紧了一些,“还有,对叔叔阿姨,我也很抱歉。就连今天,都还吃了拿了他们给你的东西。”
“那些本来就是给你的,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用介意。不用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又不是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嗯,我觉得今天这样就挺好的。”就像离婚但没撕破脸皮的体面人。
“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你能告诉我,一个人看到前任带着一个新人出现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吗?”
“这个问题,等你下次真的牵着谁出现在我面前时再问我吧。”
但她更希望,那个时候,凌轩宇就不需要知道了。韩之遥在心里虔诚地祈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以怜惜的眼神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