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这年头，没钱没票还想买细粮，就只能用更多的粗粮来换取更稀罕的细粮。但一般没人愿意做这赔本的买卖，毕竟比起更扛饿的粗粮，细粮是又贵又不禁吃。

苏南来有心囤粮，刚刚说要用分的粗粮换细粮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心里其实早就计划好要找机会去隔壁县甚至是市里的鸽子市去采购些不要票的粮食，根本没想在人多眼杂的本地县城买粮食，更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囤粮计划。

可眼见军军奶奶如此执着地追着自己说，苏南来也没再拒绝，只露出疑惑的样子，等对方继续往下说，看她要怎么帮自己。

“……我儿子是咱县粮站的主任，你又是军属，只要带够钱和票，都不用你拿粗粮换，细粮就能管够！”军军奶奶说这话时的语气中满是对自己儿子工作的满意，或许还带点炫耀？但到底还顾忌着场合，没敢太大音量。

粮站主任？

苏南来心微微一动，故意说道：“军军奶奶，我虽然没啥见识，但也知道这粮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的，更别说是细粮了，我也不是城市户口没有城市定量，咋可能光拿着钱和票就能买啊。难不成，您是想倒卖粮食？可别逗我了！”

“我可不是逗你！”军军奶奶见苏南来如此反应，连忙解释道，“粮食当然不能随便倒卖了，可要是没人要的陈粮，不就是能随便买了吗！”

“陈粮？”苏南来不动声色道，“这陈粮只要没长虫子也还是有人乐意买的，毕竟这两年收成不好，县里也不是个个都能吃上定量粮，咋就轮得上我呢。”

县城不比市里有工厂能当工人，县里的人也得种地才能有粮食吃，只是比起下边管理更严格且年年都得收粮供给城市的公社、大队，县里人的日子更好过些，机会也更多一些。

像是军军他爸就是县粮站的正式工人，每月的工资再加上军军妈和军军奶下地干活的收成，就才能说是勉强足够一家老小的生活。

而军军奶奶之所以这么热情，倒和苏南来是军属没啥关系，主要就是他儿子所在的粮站有一大批不能明目张胆往外卖的陈粮……

这陈粮都是往年磨好的面粉、大米，还有不少的棒子面和高粱米。

都没发霉也肯定吃不死人，就是味道不如新下来的粮食好吃，并且因为搁得时间长了点，就……闷出了蛀牛子，也就是米象。

这种虫子对人体没害，就是天一热或是一捂就容易长在粮食里，看着挺恶心的。而且这陈粮的量还不少，之所以积攒这么多也是之前的领导搞腐败，想把这粮食留下自家吃，外带着不少粗粮也一块留给老家的亲戚。

这领导对家里人和亲戚朋友倒是挺上心，就差给老家养的母猪也留点米糠了。而他把粮食留来留去的结果当然是被发现了，不然也轮不上她儿子这个傻实在当领导。

头面那领导是叫人举报下马了，可等他的问题处理完后，新粮食就下来了，这些陈粮就被压在仓库最里头，也是最近年底库房登记时才发现。

上头的领导怕事闹大了影响不好，就叫她儿子在春节以前把这些陈粮卖出去但又不能叫人知道这些粮食的来历，更不能大张旗鼓地卖……这，这简直就是故意为难人！

军军奶奶倒是想让儿子撂挑子不干，可问题是领导早就发话了，说要是卖不出去，把这些粮食堆积到彻底坏了发霉了，她儿子这好不容易提上来的级别就又得落回去不说，最怕的是会被领导认为没能力，以后工作中再被穿小鞋！

可这么多陈粮哪儿是轻易就能卖出去的。

县里头的大伙儿是秋天时就都买过一批新粮食还都够吃的呢，就算有人买也轻易都不乐意买去年甚至是前年剩下且还长了虫的陈粮。而下边公社和大队也马上要年底分粮，村里人为了能手里留点过年钱，年年都还得把他们份额里的粮食卖出一部分给县里，咋也不可能再花钱买。

为了儿子，军军奶奶是舍了脸皮把亲戚朋友求了个遍也没卖出多少，最后还是自己掏钱买了一百来斤，外加儿媳妇掏钱算给她爹妈买的，这才算“卖”出去点，可到现在库里还剩下几百斤粮食！

眼瞅着就要到阳历年，离过年也不远了，军军奶奶是发愁得着急上火却偏偏赶上孙子生病没法按之前想得那样去集上摆摊卖。

今儿在病房正好听苏南来说想买细粮，她也顾不上其他人的想法，只想着自己要是能多卖给一个人就能叫库里的陈粮少一份，叫儿子也能在领导面前多得几分笑模样，哪怕是得上赶着，也总比天天坐在病床前跟孙子干瞪眼强。

这样想着，军军奶奶的态度就更多了几分热切：“虽说是陈粮，但也就是去年前年剩下的，保证能吃不说，价格上还能便宜！当然，你要是想买粗粮，也一样能便宜！”

听到这话，苏南来挑了挑眉，心想对方这是急切想要将这批陈粮出手啊。

虽说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啥叫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这就是啊！管他是哪儿来的陈粮，只要能吃就行！她正愁不知道上哪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大批囤粮呢！

比起黑市这种显然要冒险的地方，粮站肯定是安全又有保障，自己只要想好借口让她和她那个在粮站当领导的儿子以为她是图便宜才买的粮食，再给这些粮食编个去处，别叫他们怀疑她是有意想要大量囤粮，自己不就是自得来全不费工夫吗！

苏南来越想越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只要粮食到位，陈粮也无所谓！

到时候她吃陈粮，给闺女再买点细粮就行。

苏南来心里是热火朝天地想着，面上却十分平静地拎起了已经接满热水的水壶，随口回了句：“军军奶奶您真是太客气了，等回头出院的！我这现在买也没地方放啊。”

这医院走廊到底人多口杂，苏南来不想叫其他人知道，也怕说多了会暴露自己对当下粮价不了解的事，只在军军奶奶失落的目光中，隐晦地补了一句：“要不，您给我留个地址？”

……

在和军军奶奶私下沟通并得到了对方的家庭住址后，苏南来拎着暖水瓶回到了病房，打算等闺女喝完粥后再用热毛巾给她擦擦身上，免得刚在被窝里蒙出来的汗总在糊身上不舒服。

看着闺女一手捧着小碗，一手拿着勺子乖巧喝粥的样子，苏南来的心情就跟那刚弹好的棉花一样，柔软又舒坦。

只是……

吃得是挺香，可怎么边吃边哭起来了？

是粥太烫了？还是咳嗽得嗓子疼到吃东西都疼？！

闺女无声的眼泪，让苏南来一下子就麻爪了。

她正打算放下手里的勺子和饭盒，把闺女抱在怀里哄一哄问问是怎么回事时，闺女就先抬头也抬手推了推她手里的饭盒，哑着声音说道：“妈，你吃。”

圆圆是56年10月1日的生日，是在国庆节出生的，今年才两岁多一点，说话咬字还没那么清楚，说“吃”总像是在说“呲”。

在家时，苏南来不止一次教过她正确的发音，却怎么也板不过来她对“呲”的执着，一直到后来快六岁了，她也还是这么念。

可刚刚，她竟然念对了。

但很遗憾，苏南来此时此刻全部的关注点早就被一分为二，完全没注意到闺女突然标准的发音，满心满眼都是对闺女都难受到掉眼泪了也还不忘关心她让她吃饭的感动。

苏南来心里说不出来啥滋味，却不想叫自己的情绪影响到闺女，只能轻轻摸了摸闺女因为生病而有些蜡黄的小脸，边给她擦着眼泪边说道：“圆圆不用担心，妈刚吃了打卤面，吃得可饱了。”

“妈，骗人！”

“妈没骗你。”

面对亲闺女的质疑，苏南来连忙将一旁桌上还剩下点面条的搪瓷盆拿给她看：“看，这是妈刚还没吃完的，本来是想圆圆吃完饭后再吃，不过你要是想让妈陪你一起吃，那妈现在就继续吃，把这些面条都吃光好不好？”

看着盆里剩下的那些至少得有三四两的面条，圆圆是一点都不信这是她妈吃剩下的，认定这是她为了照顾自己买完之后一口都没吃上的，有些生气又忍不住责怪自己地不肯吭声，只盯着苏南来，用眼神示意对方要现在吃光面条。

苏南来被闺女这小眼神看得莫名有些心虚，可更多的是想开怀大笑的情绪——她有多少没见闺女，就有比这还多的时光没见过闺女如此懵懂可爱的样子。

重生可真好啊。

苏南来感慨。

当然，要是她现在手里能有台相机将此时此刻和未来每时每刻所发生的快乐都记录下来就更好了。

苏南来在闺女的注视下，边吃面条，边想着。

……

这年头，相机是稀罕物件，但弄不来相机还不能去照相馆拍张照片吗。

苏南来在产生了想要用相机给闺女记录成长时光的念头后，就想好了等闺女出院以后带她去县里的照相馆拍照片。

虽说圆圆现在这一副营养不良的“小豆芽”模样是真让人心疼也不咋好看，但苏南来也还是想和闺女一起拍张合照。

上辈子，她们一家三口唯一的合照，还是在圆圆刚出满月时拍的那一张满月照。

如今好不容易重生回来，苏南来想多拍点照片，以后也好拿着圆圆如今这小豆芽儿模样的照片对比她未来肯定会被自己养得白白嫩嫩的样子。

同时，她也想拍下此时此刻。

——她得记住圆圆跟着自己吃苦受罪的模样，记住自己这个当妈的太过窝囊的时光……这样她才能记得住上辈子的悔和恨，记住自己这辈子绝不能重蹈覆辙的责任与使命。

躺在医院提供的行军床上，苏南来没有半点睡意，想起了很多很多快要忘记的从前的事，也想好了从医院回去后要做的事。

但在看到身边在病床上睡得似乎有些不安稳的闺女后，她就顾不得再想其他，连忙坐起来给闺女掖了掖有些踹散的被子，并伸手轻轻拍起了被子，低声哄道：

“圆圆不怕，妈陪着你呢……明天咱们就能出院了，到时候妈带你去照相馆拍照片，拍完照片后妈就带你去副食品店买你爱吃的桃酥，再给你买身漂亮的花棉袄穿……等到明天，我们圆圆就病好了，咱们就能回家了，妈带你回家……”

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快。

苏南来昨晚才和闺女许诺要去照相馆拍照等等的话，在第二天就不得不食言了——

两个“大檐帽”来到了医院。

找她。

[注1]

[注1]五五式和五八式警服配备的男士警帽都是大檐帽，因为服装很有代表性，所以那时候很多人会称呼公安为大檐帽、大沿帽或是大壳帽这种，但这不代表对公安干警们的不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