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塔倾的话,本近乎贪婪地读着“圣典”的安,迷茫而惶恐地抬头看他。
塔倾没有心情作解释。
只见石板上刻写得密密麻麻,其文字是大篇的咒语,种类繁多。而正因为种类的繁多,这“日神的圣典”与日神自身的权能——完全不是一条道上的。倒像是把一部分神明的权能摘取了一小部分,放在这里。
“据我所知,‘圣典’由神明自身书写……”华娑收敛着嗓音中天生自带的笑意,在塔倾身后开口,“就像那天我们见到的祭司,究竟是通过咒语来燃起火焰,还是将从圣典上摘录下的秘密……化作了自己的力量?”
塔倾试图回忆,他对人一向记不清。那两个在他面前用过这种摘录下来的能力的,追杀华娑的火神眷族……似乎是有念什么?还是没有,只是鼓舞士气?究竟是将神明的力量化为己用,还是通过咒语来借用?火神已化了灰,他的眷族们,可都还好好活在世上。“圣典”……
无论如何,石板上这些咒语,功能尚不知晓,但肯定不是日神所写,其中蕴含的力量也无法真正化为己用。
塔倾想要的,只是找到日神,进入“天上国”的遗址。
华娑凝视在石板上,银白左眼微旋转一圈,弯起眼,轻柔地说道:
“上面有着神力的残余,我想那是属于日神的。我们依然可以……”
塔倾拆开罩子,伸手碰向石板。
曾经他在雾城中靠着接触幻象,便调来了【雾象】的本体。现在他接触日神的神力残留,自然也能拽出日神的本体……只要这残留直接来源于日神。
塔倾力量的运转没有形色,往往只有声响证明他动用了自己的神权。于是——
叮。
有什么落在了地上。
塔倾垂首,暗金的眼眸敛入睫羽,那永恒的锋利着的视线依然强硬地投出。被他瞥视,如同赤/裸地暴露在严冬中。
但在那里的只是个死物。他以地位倒转调动过来的并非是神明,而是一个饰物。
响指轻响,方才掉落在地上的事物跃入塔倾掌中。那是个不知用何种金属雕刻的眼球。
眼球触感冰凉,内部是空的,有着和石板上相同的神力残留,但已经无法使用了,只是个死物。
塔倾仍垂着眼,指腹在眼球外壳上重重摩擦过,停顿片刻。他的衣摆再次被华娑拽了拽,便头也不回,将眼球向后抛给他。
华娑接在手中,没有仔细打量,只是叙述道:
“【命运】——这是命运之神用来窥视世间的信物……也是它用来施行力量的媒介。它的身体便是一个眼球。”
华娑的语气很笃定,没有丝毫颤抖,因而能清晰地听出其中盘绕的阴凉笑意。
【命运】——眼球。华娑平静地咬着字,最后的尾音飘落触地,那枚金属眼球应声碎裂,划破了他的手。
碎片和血液一同落下,塔倾的视线跟随着它们滑下一瞬,而后挑起,觑望着半空。
命运之神。他没有见过,不晓得它不是人形。但华娑,显然是亲眼见过——接触过。
命运。塔倾不理解代表这个词汇的神明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日神的圣典是它的手笔……它始终监视着白城……塔倾不想探究它的阴谋,但他感到冒犯。他现在想找到——找到“天上国”,一切与华娑、与自己久远的过往有关的事,他都准备优先完成。他于是不喜欢命运之神突然的出现。
塔倾也感到难以忍受。那些过去稀疏的梦境变得密集,在他脑海中作祟,他忘了为什么,但他无法容忍华娑对他有所隐瞒。塔倾不认为这不好,他知道自己做的不是梦,而是回忆。他知道——
这是一个满口谎言,不想笑而发笑的人。这是一个和他一样,在千万年前便已不再年轻的人。
但这是他的信徒。他已献上了他的诚实。
塔倾转身了。他注视着华娑,眼神里有些罕见的探究。塔倾没有见过命运之神,但他见过了太多的人,去过了太多的地方。那双暗金色的眼中,至今倒映着在血与火中摇曳的王朝。
华娑被塔倾的目光锁定,身体轻轻颤抖。他仿佛能听见骨骼在重压下塌碎的声音,然后将要重铸。一缕不合时宜的红意燎上他的耳尖。
他定在塔倾的目光中,自己的眼神却越来越低,越来越深。他无意义地看着手中的金属碎片,在心中亲昵地问着:这样的注视,也是他应得的么?
“我想,我在塔中见过它,命运之神。或许有过交流,但我忘记了具体内容……我只记得您。”
华娑笑道,
“现在……只要有直接来源于日神的力量,我们依然可以找到他。您要做些什么吗?”
“对。”
塔倾回答。他伸手,向下一按。
——没有地动山摇,也没有巨大的声响发出,一切都安静无比。
在他们身后,安轻轻屏住了呼吸。
白城中没有灯的存在,作为日神的神国,“太阳升起的地方”,白城永恒地处在白昼中。而在这密闭的房间里,是圣典上残留的神力使整块石板绽放着日光。
于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紧接着——
塔倾抬手,握着钟摆轰然击在一旁的墙壁上,洞穿了整座神殿这一侧的墙壁!
一个能直接看到神殿之外的长洞破开在房间的壁上,他们从洞口往外看去。
一片深黑。日光不再,黑暗不可思议地,前所未有地降临于白城。
是夜晚。是太阳——落了下来。
正值正午。
然而此刻,太阳却被某种力量强行拽落了。那是没有正常升落的过程,突然间落下,消失在地平线下方。
“看。”
塔倾吩咐华娑。他感觉到日神正试图反击,拨正不合理的日落。
华娑的视线落在地平线上。随着塔倾的放松,昼夜骤然二度倒转,比之原先过强的天光近乎暴烈,绽放在白城上方,灌入他的双眼。
“我找到了。”
语气仿若在献媚一般,华娑笑着抬手,站立在神殿的顶端向下指。
“在更深的地底。”
照耀世间的日神,自己却居住在没有任何光能照入的地底。
塔倾露出一点轻蔑的笑来,抬起手。预备把整座神殿和地面一并贯穿,直达地底。
突然扑过来一道人影,垫在钟摆下方。
是安。他面朝着下方,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也没有说一句话。
但塔倾的目光放在他头顶,看见了他。塔倾收回钟摆,几步走到墙边的洞口,一跃而下。华娑紧随其后。他们总算消失在了安的世界里。
安爬了起来,呆坐着。
即使和塔倾相处的时间极短,他也能明白,那青年就是狂风烈火一样的作风。
他挟着外界的风而来,衣袂翻飞间似乎能瞥见一角旷野。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色,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气息。
安没有想过追随他,他知道自己必定会在途中死去,他跟不上。
只是当风从洞口中穿过,日光活生生地照在他半边身子上……他忽然有些,怅然若失。
他僵硬地转头,日光下,“教宗”的身影缓慢消散。
安站了起来。
他站在石台前,犹豫一会,伸出手,亵渎地拿下了圣典,放在怀中。
那两个人刚才说的话,每一句他都记得。他听不懂,无法理解,但他已经察觉,他的信仰发生了巨大的变故。而在此之前,他的信仰便是他全部的人生。
他们都是如此。他这一生从未远行过,却感到了白城是自己的故乡。
安打开自己的翅膀,两只。他从未感到舒展翅膀是这么快活的一件事,也从未感到有这么多事需要他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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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深?”
塔倾问。
他们正在神殿外,白翼族不曾接触过黑暗,几乎所有士兵都在光暗的切换下不受控地昏了过去,一路没有遭到阻拦。
华娑指尖在下巴上点了点后抬起,指向不远处的神殿。神殿的外壁上还可以明显看到一个深洞,正是塔倾的杰作。
“和那高度同样的深度。”他柔声道。
塔倾没有立即动手。
“再给我看看你的眼睛。”他要求道。
华娑贴上前,把眼睛献过来。
左眼里依旧是无机质的色彩,与其对视若置身广袤而荒芜的雪原,不会倒映出任何影像。
也就能理解众神为何坚信这不是他天生的眼睛,而是寄存在他眼眶中的钥匙。那本就会让人生出一种错位感,仿佛被没有正体的虚影笼罩。
一只眼睛,有着特殊的视野。除此之外呢?塔倾随时都可以问,而华娑必须回答。
塔倾推开华娑,垂眼,钟摆落地。
“——”
一个深洞出现在空旷地面。
说到底,塔倾挖洞用的不是蛮力。当他不想弄出很大动静时,哪怕是地面被挖开一个深井,周围的地面也不会震动。
洞口直达地下,一片漆黑,深不见底。塔倾莫名觉得这洞口像华娑的右眼。
华娑在身后注视着他,轻轻歪头。
“跳。”
塔倾说。
黑暗如捕猎者的影子,从眼前疾掠而过。
风声因太快而发浅,几乎是刮过耳尖,难以听闻。明明是坠落的过程,却又仿佛骑行,黑暗层层重叠,光亮随过影被吞噬殆尽,他们在夜幕的包裹中降落至底。
-以下是特约栏目《请问您对此的看法是?》-
~关于眷族~
瑞的回答:“我感到,害怕。我多么希望……我所害怕的是他们对我的信仰,而不是,我所犯下的错。但这二者……终究,无法分离。”
第29章 二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