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闻言连忙又折了回去，恭恭敬敬地给九霄仙君叩了三个头，问了安。
他怕眼前这个威严有余和善不足的铁面判官，但也不觉得他罚自己有什么不对，万家哥哥也曾说过有功当赏，有过当罚。
九霄仙君看着这个穿着云裳天衣的小童子，依旧是陶然那张天真懵懂的脸，只是此刻不见半点笑意。
刚想开口唤“陶然”，忽而想起自己早就不是什么万九郎了。
一如从前那般用无嗔无喜的声音问道：“添更童子，你从凡间来，今后也要游走凡间，可有俗名？”
“有的，我姓陶名然。”陶然答道。
“可有表字？”
“还没有。”陶然想起当初万家哥哥说自己心性未定暂不取字，早料到后来再也没机会了，当时就该缠着他取一个。
“凡人的表字多是用来表明心性志向，你既然唤我一声祖师，我便以祖师之名赐你一字。”
九霄仙君道：“大道至简，你本心性单纯，莫要衍生出妄念杂思，赐你表字‘至简’。”
陶然本想找这一世的万九郎补上自己的表字，可听得祖师如此说了，只得叩首谢恩。
又从指尖化出一支桃花来，恭恭敬敬地双手举过头顶：“多谢祖师提点教诲，陶然无以为报，一支桃花聊表心意。”
九霄仙君一扬手，桃花便飞到了他的手中。花开正盛，恰如人间春色。
出了九霄宫，陶然带着仅有的几件属于他的物什，兴冲冲地往天门外去了。
还未出天门冷不丁一头撞上了一个人，揣着的几样物什落了一地。
陶然一看，正是方才所见的瑶池仙子和月华真君，忙慌慌张张地道歉：“抱歉抱歉，是我冲撞了瑶池仙子和月华真君。”
被落在身后的师父大步上前，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混小子，你跑那么快做什么，你这是被贬谪，不是升官赴任，给我低调点。”
“大将军莫责怪弟子了，年轻人都不活泼，我这样的老头子当如何自处？”
二人无意怪罪，月华真君又乐呵呵地转头对陶然道：“不过小童子，你得唤瑶池仙子的新尊号“忘川元君”。
你家祖师与瑶池仙子是旧相识，叫声仙子是亲切，你可不能没大没小的。”
陶然从善如流地再次见了礼。
瑶池仙子不计较，月华真君又细问了此案的最后结果，陶然也一一作答。
瑶池仙子闻言便道：“小童子，人海茫茫你要如何去寻找昔日的万九郎？”
陶然浑然不觉这是什么大事：“那就慢慢寻访，一天找不到就找一年，一年找不到就十年、百年，总会有找到的一日。”
“我也曾因情被贬下凡，而今在阴司泉台任职，通晓人间生死轮回。我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你且告诉我他前世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帮你算算他今生是何人、在何方。”瑶池仙子有意善待这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小童子。
这等求之不得的事，陶然连忙把细细地把当日遇见万九郎一事说了个明白，瑶池仙子闭目掐算起来。
陶然也不敢趁此空当去收拾自己撞落在地的物什，只把想送给万九郎的桃木簪捡了起来紧紧拽在手里，虔诚地看着瑶池仙子。
片刻后瑶池仙子睁开了眼道：“你所说的万九郎如今也再世为人了，是个三龄稚子。
你如今下界且找一处人烟隔绝的地界好好修行，稳固仙心，十八年后我自会送信予你，告知万九郎生出何地。”
陶然脱口道：“忘川元君何不现在就告诉我，我现在就去找他。”
陶然还有一点小私心，他在人烟隔绝的地方待了好多年，在九重天也待了好多年，哪里都没有人间好玩。
瑶池仙子摇头：“你若还想重修旧过就不要久居人间污浊地，人间红尘遮眼还是少待为妙。
不如寻一处清净地好好修行，机缘成熟了再去了却前缘岂不好？”
陶然此刻惦记着再世为人的万九郎，可没有坚定的心志要再修仙身：“我本来就是从红尘中来的，如果我不配成仙，就留在红尘中又何妨？”
瑶池仙子看着眼前的小童子，眼中颇有些孺子不可教的意味：“傻孩子，你的罪责可不轻，绝不是不成仙就留在红尘中这么简单的。
你家祖师素来严苛，对门下弟子更是如此，此时给你轻判不过是仙家慈悲给你一个改过的机会。
你若不珍惜，屡教不改，日后必有重罚。
你纵是不怕天谴，难道也一点都不体谅你家祖师对你的一片苦心？”
陶然无言，若是想得到的都酣畅淋漓地享受了个遍，天谴嘛，那是以后的事，不过陶然最怕的就是辜负别人的心。
瑶池仙子，不，忘川元君说的对，这是祖师的一片苦心，自己不能糟践了。
不等陶然表态，他的师父连声说道：“忘川元君所言极是，这小子就是心性不定。
去了人间一定找个与世隔绝的好地方给他看管起来静心修行，也尽一尽我这个当师父的责任。
哪能由着他像脱缰野马一般。等元君送信来再让他去人间跟那个什么万九郎道别。”
说罢像是怕陶然拒绝一般，就地屈膝打坐，结印施法。
月华真君看把戏一般拨开云雾，看见人寰之下群山深处，一座石山拔地而起，越长越高，很快在群山中鹤立鸡群了。
从天上看下去像是一根筷子戳在黄豆中间，若是在人间的山脚下看必是高耸入云上不见顶，那是何等的壮观。
“好好好，这下画地为牢了。”月华真君拍手大笑。
事已至此，陶然还能怎么办，只得点头应允了，有些无趣地摩挲着手中的桃木簪。
瑶池仙子看着他手中小心呵护的桃木簪道：“这便是你要送给万九郎的信物？拿来我瞧瞧。”
陶然连忙恭敬地双手奉上，瑶池仙子接在手中并指掐诀在桃木簪上渡上了一层金光后方交还给陶然：“这虽不是什么宝器，可在天庭滋养数百年也是灵物了，是个好物件。
你修为浅薄，也无法宝傍身，空留一身仙骨惹凡间妖物觊觎，在此物上附一道灵符，可护你周全，千万好生保管。”
陶然接了桃木簪道：“可是这簪子是要送人的，不能好生保管。”
瑶池仙子一笑：“那便护你赠簪之人吧。”
也对，能护万九郎周全岂不更好，陶然欣然收了桃木簪对瑶池仙子恭敬一礼：“如此就谢过忘川元君了，小仙告辞。”
仿佛知道自己又要换一个牢笼了，陶然不似方才那般雀跃，步履索然。
瑶池仙子目送陶然的背影淹没在云海里，此门一处，便是人间。
“仙子何故哄骗小孩子？”月华真君提醒过陶然要唤瑶池仙子的尊号，自己却改不了口：“我方才可看见了，仙子渡上去的可不是什么护身符，分明是一道封魂咒。”
封魂咒是阴司泉台的法器，施咒着可以用术法封印一段特定的记忆，瑶池仙子现下受封忘川元君，刚刚拿到此法器。
“真君可曾瞧见添更童子脖子上挂的玉长命锁？那上面已经有一道护身符了，不消我多事。”瑶池仙子道。
“所以仙子只是试试新到手的法器？”月华真君一如既往地玩笑，配着这张老脸颇有些老顽童的意思。
月华真君还是当年的月华真君，瑶池仙子却不再是当年的瑶池仙子了。
她没有接月华真君的玩笑，只目含悲悯地看着陶然远去的方向：“方才我按添更童子所说掐算了一番，他说的与万九郎相遇的日子恰恰是万九郎魂归地府的日子。
所以他要找的万九郎并非是人间的万九郎，而是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那是谁？”月华真君疑道。
“非阴司泉台管辖之人，我算不出来，想来他在人间也找不到。”瑶池仙子摇摇头。
月华真君捻勒令捻白须若有所思：“那仙子为何不与添更童子言明此事呢？莫不是将来还要将人间万九郎的转世告知于他？”
“正是如此。”瑶池仙子点头。
“仙子何故拿一个错误的人诓骗小童子。”月华真君新的仙职是司人间姻缘，见不得有人乱点鸳鸯谱。
瑶池仙子道：“那小童子心性单纯，未必就是情根深种难以自拔，只是有心结未了罢了。
若告诉他再也寻不到真正的万九郎，这心结便难解。
让他找到一个错的人，朝夕相处再难以找到记忆里念念不忘的感觉，自然也就放下了。”
月华真君不认可此言：“可不见得，仙子说添更童子心性单纯不假，可越是心性单纯的人越会陷入构想的虚幻中。
若他认定了人间的万九郎转世就是前世的那人，不吃够苦头怕是不肯放手，人间的痴男怨女多是如此。
若是没吃到苦头，添更童子再深陷其中跟第二人生出私情来，仙子怕是好心办了坏事。”
这番话瑶池仙子倒是深有体会：“真君所言极是，所以我才在他的桃木簪上渡上封魂咒，若他再心生私情，便将那段记忆封存在桃木簪里，免得三世累积越陷越深。”
“仙子一片苦心，只希望添更童子莫要辜负了。”回想起人间几世，月华真君亦是感慨万千，今日这个小童子一去又会经历红尘中的什么乱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