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是直的。
剑修大多是笔直的。
剑修说话一般也是直来直去的。
比如现在。
陈喻陷入沉思。这种时候该回复什么?我也喜欢你?不不不,万一是剑修特有的挚友发言,岂不是很尴尬?
他决定先矜持矜持:“你突然在说些什么呢哈哈哈。”
陈喻戛然而止:“……”为什么自己先怂了下来……
他笑得不自然,停得也不自然。谢更阑眼睫颤颤,锋锐俊逸的脸上划过一丝脆弱,没有斗篷兜帽的遮盖后,冲击力强得惊人。
“那个……”陈喻讷讷道,“不好意思啊。”
为什么他在道歉?这不是和谢更阑角色倒换了吗?
谢更阑摇头:“是在下自说自话。”
啊,又回归“在下”了。
陈喻挠头:“其实……”
他搜肠刮肚,堂堂讼师发觉肠子里的漂亮话少得可怜。
尤其是面对谢更阑,什么甜言蜜语都要萎缩在谢更阑有着轻软亮光的眼睛里。
谢更阑的瞳孔里倒映着陈喻的窘迫。他表情很淡:“不是重要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陈喻:“哦。”
谢更阑眼睫微垂:“劳烦借过。”
他坐在床里侧,陈喻挪开一些,他才方便下去。
这算什么啊!
陈喻呆坐在床上,蓦地涌起一股无名气。
没头没脑说好听话的是谢更阑,客客气气撇开关系的也是谢更阑。就算是“金主”,也会让人想痛骂一顿!
——背地里骂也是骂。
“喂。”陈喻不爽道。
谢更阑看过来,他把所有情绪都收拾干净,和大多数剑修一样,保持平静得近乎冷淡的表情。
陈喻伸出手。
谢更阑便看向他的手。
陈喻又往前抻了抻。
“何意?”谢更阑问。
陈喻昂着脖颈:“我都伸出手了,你不该握着吗?”
谢更阑的眼似乎睁大了些许,他嘴唇微张,未说半个字,轻抿了一下。
他攥着衣角,又像反应过来般快速擦了擦手,抬起来轻轻触碰过陈喻的指尖。
既然碰到了,陈喻便不会给他逃跑的机会。
陈喻手向上一折,五指一拢,穿过谢更阑的指缝,扣住他的手背。
“就这样,我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我。”陈喻盘腿坐着,另一边的手臂撑在膝上,单手撑着下颚,斜斜往上瞧谢更阑。
那张脸先是错愕,再是空白,空白到了极致后,绽出了冰雪消融的微笑。
“嗯。”
*
谁都没把话说开,但好像又所有都确定了下来。
陈喻拿青霜留下的《谢郎行游录》放松头脑,谢更阑非常自然地坐在旁边,半边肩膀借给陈喻倚靠。
言晦去而复返时,陈喻正指着书中某页笑得仰倒,得亏谢更阑及时扶住才避免人仰马翻。
谢更阑笑脸要含蓄许多,这毕竟是以他为主角原型的书,听陈喻人来疯两句,耳尖通红。
他率先察觉到言晦的到来,收敛笑意后,颇有些横眉冷对的意思:“言师叔。”
陈喻端正态度:“言前辈来了,可有何新发现?”
言晦坐在陈喻另一边,不拘距离,身体前倾,态度亲昵,下一刻,谢更阑和陈喻换了位置。
“言师叔既成了师尊的道侣,还望自重。”谢更阑声音里溢出冷气。
言晦言笑晏晏,鬓边系的薄光金纱带折射过窗外透进的阳光,闪着富贵逼人且挑衅无比的色泽:“谢师侄吃了谁家的闷炸药?澜旭不在意,喻喻不在意,你倒好,皇帝不急……”
陈喻也管不上这是“金主”,毫不客气地打断:“言前辈,杀人案要紧。”
“要紧?”言晦瞟向陈喻手底下压着的书,不屑道,“也没见你要紧到哪去。以前怎么不见你爱看这玩意儿了?你告诉我,你看的是书还是人?”
陈喻想,书好看,人也好看。
他开小差的一小会会,言晦不乐意了:“喻喻有自己的小心思了。”
言晦雌雄莫辨,论美貌程度,整个仙门无出其右。而好看的人眉心一蹙,便会让旁边的人有负罪感,就像那个本质上依旧看脸的陈喻。
——如果不是看在脸和钱的份上,也难以维持三百年的合作关系。
陈喻虽然背地里抱怨过言晦一万次,且无法对言晦产生任何爱慕的心理,但出于美人垂泪的怜爱、以及对“金主”不满的惶恐,陈喻为自己正名:“我没……”
“便是有自己的心思,又与言师叔何干?”今天的谢更阑语言战斗力站了起来。
言晦被珠光宝气衬托得牡丹面孔抽搐了一下:“我好好的讼师被别人勾了去,还不让我说两句?”
谢更阑阴沉下脸。
陈喻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更阑,更未想过谢更阑也会有如此压迫感的一面。
“您对陈喻有意,陈喻便得是您的?您这样,对师尊、对陈喻,都不公平。”
言晦也不解释:“你果然听到了。听到了还装睡,有意思吗?”
谢更阑反讥:“您说得大声,晚辈如何听不得?”
言晦隔过谢更阑,跟陈喻道:“喻喻。”
谢更阑没有穿柔软似动物皮毛的斗篷,像野生动物一样背部有了发力的迹象。
陈喻按住谢更阑的肩膀。
言晦当然也觉察到,下巴一抬,由上而下的目光里沾染了高高在上的睥睨:“喻喻打算隔岸观火吗?”
你们祈霄宗的事情,就不要外人参与了吧……陈喻清咳:“我先说第一点。”
谢更阑气势垂落,回过头盯着他。
陈喻道:“言前辈跟我签了顾问契约,我唯一一份顾问契约,他要说是他的讼师,没毛病。”
谢更阑震惊,且无比失落。
言晦扬眉吐气,嗤笑出声。
“再说第二点。”陈喻拍着谢更阑,“人在屋檐下,低头吧。”
谢更阑冷淡的表情绷不住,颓丧得像只幼小的动物。
他其实提出过回剑阁,被自己的亲师尊反对后,又被陈喻反对。
陈喻的理由很简单,邵洺虽然死了,但在他心目里的嫌疑还没洗清,有问题的人待过的地方可能也有问题,谢更阑不适合去有问题的地方——特指剑阁——居住。
于是,谢更阑不得不拘在别人的屋檐下,被跟自己同一阵营的陈喻教育。
总觉得更伤心了。
陈喻在心底抑扬顿挫,为谢更阑补充感言。
不过这事儿也不能全怪谢更阑。
自己千好万好的师尊落到历任道侣人数比蹴鞠队成员还多的花孔雀手里,结果花孔雀还有意无意地勾搭和自己关系不清不楚的同伴,没连夜抹了花孔雀的脖子放血都算不错。
堪称卧薪尝胆仙门典范!
陈喻心底“呵呵”一笑,假如不在这场戏剧里,他一定为谢更阑鼓掌。
但很可惜,作为主角之一,陈喻最大的愿望就是大家一起当个正经人。
“言前辈。”陈喻叫住得意到开屏的人。
开屏的人浑然忘我:“说好了要叫我名字呢,喻喻别是忘了。”
都聊了这么长一段了,没必要突然闪现久远的记忆吧。
陈喻端好职业微笑:“言……”
言晦的眼里柔情蜜意:“也不准像之前那样喊什么言晦前辈。乖,把前辈两个字去了。”
那一刻,平沧剑震动了。
陈喻惊恐:“谢更阑,你要是琼芳楼拆了,我可赔不起!”
平沧剑在剑鞘中嗡鸣。谢更阑语调平直,把情绪压得比千年古井更平稳得发凉:“仙门里,并非只有言师叔造得起琼芳楼。”
言下之意,他、或者他们剑阁财大气粗。
但等等。
说好的剑修穷得只剩一把剑呢?
陈喻歪头,皱眉,还因为职业素养保持嘴角上扬。
他就这样和言晦对了个眼,从言晦笑眯眯的眼里看到“是这样,没错”的答案。
这世界,终究是错付了。
贫穷的,只有他。
陈喻心平气和,拒绝开口。
没了劝说的人,大战一触即发。
眼看平沧剑出鞘三寸,言晦散落肩头的长发被灵力蒸得飘飘荡荡,琼芳楼骤然冷意下沉。
剑复归鞘,言晦也收拢灵力,不痛快地瞥向门口。
属于冷兵器的威压降临此地。
澜旭跨入门槛。他装束简洁、几无配饰,本命剑炼入心间,剑气迫人。
“胡闹。”澜旭无波无澜地斥道。
言晦把玩垂落下来的薄光金纱带:“你徒弟先挑衅。”
澜旭轻却凉的目光轮到谢更阑处。
谢更阑低头:“徒儿知错。明知待罪潜逃之身,还肆无忌惮动用灵力,请师尊责罚。”
他半句不提对言晦的歉意。摆明了认为自己在这方面没错。
澜旭身为言晦的道侣,眼下应该——
陈喻尽可能敛住看戏的神情,状若焦急地偷瞄澜旭。
澜旭……
澜旭颔首:“嗯。”
陈喻:“……”这就结束了?
言晦皮笑肉不笑:“你或多或少该维护我吧?”
澜旭:“我已斥过更阑。”
言晦:“呵。”
这两人全然一副互相懒得搭理的样子,比俗世七年之痒的夫妻还冷淡。
谢更阑似乎嗅出端倪,跪坐在地,恢复听话可人的好学生模样。
也是,这怎么看都是分手在望,要陈喻是谢更阑,都能为他师尊放上七天七夜喜气洋洋的巨长挂鞭。
但下一刻,谢更阑的表情又挂不住了。
澜旭手心向上松开,露出里面的玉符。他对言晦道:“你东西忘了,给你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