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停,太子便被叫去了仁寿宫。
他像往常那样,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奶奶,唤孙儿前来,是为何事?”
软榻之上,周太后不急着答,瞟了眼他身侧的梦龄,冲她扬扬下巴:
“梦龄,替老身去钦安殿上三炷香。”
“是。”
梦龄退下。
待殿门关上,周太后向太子勾勾手指:
“过来。”
太子依言步至她面前,附耳过去:
“奶奶请讲。”
谁知周太后蓦地坐直了身,一把揪住他耳朵:
“出息了啊,堂堂太子,给手下的宫女打伞,听说怕淋到她,一把伞全往她那儿倾,自己倒湿了大半个肩膀,你哪是太子啊,你是菩萨啊。”
“哎哟疼疼,奶奶你先放开孙儿。”
“哼。”
周太后一把松开孙儿,身子靠了回去。
太子一面揉耳朵,一面辩解道:
“梦龄又不是普通宫女,她是舅爷的爱徒,孙儿给她打个伞怎么了?”
“哟。”周太后声调高了两分,“敢情你是看你舅爷的面啊,行,老身也看在你舅爷的面,给她指门好亲事吧,这么好的闺女,最低也得是个探花郎啊,明儿就去找你爹——”
“别啊奶奶!”太子急得扯住她手臂,“孙儿、孙儿用得着她的地方,还多着呢。”
“哼。”周太后狠狠白他一眼,“现在用得着,又不妨碍定将来的亲,你急什么?”
“因为孙儿想娶她呀!”太子脱口而出。
周太后意外:“这么快就逼出真心话啦,还以为且要跟你亲奶奶装会儿呢。”
太子反应过来,轻轻推了一把她手臂,嗔道:
“奶奶,你怎么还消遣孙儿呢。”
周太后一脸傲娇:“老身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你这小子,存了什么心思,还想瞒得过老身?哼,圣人面前卖文章。”
太子面色一红:“孙儿没想瞒奶奶,不好意思讲罢了。”
周太后噗嗤一笑,轻轻戳了下他额头:
“还羞呢。”
太子见她并无反对之意,忙搬了绣墩坐她旁边,轻轻为她捏腿,撒娇道:
“奶奶,孙儿想要梦龄做太子妃,宫里别人也靠不上,只能请您老出山,帮孙儿筹谋筹谋了。”
出山这个词周太后甚是受用,当即认真思索起来:
“嗯......她是宫女出身,怎么扶成太子妃呢?这样吧,先放回家,总归她家里平了反,也算是良家女,等你选妃的旨一下,让他们也报名,进了宫,奶奶做主,把她指给你,如何?”
一听要放回家,太子心中老大不乐意,两人正是蜜里调油之际,每天看还看不够呢,哪愿分隔两地?
他想了想,心中有了主意,恳声引导:
“既已内定她为太子妃,何必再选妃?没的折腾下边的人。听闻太爷爷和太奶奶两小无猜一起长大,奶奶您见多识广,可晓得太奶奶为何能自小长在宫中?”
“你太奶奶啊,她的爹爹是永城县主簿,刚好诚孝张皇后的母亲彭城伯夫人是永城县人,听说你太奶奶美貌出众,命人带过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返京之后,便举荐给诚孝张皇后,诚孝张皇后又告诉了永乐帝,永乐帝遂令你太奶奶入宫,由诚孝张皇后教养,年纪一到,就与你太爷爷完婚。”
“哦~原来太奶奶是经人举荐啊。”太子微笑,“倒教孙儿想起,当年便是舅爷指点梦龄入宫的,也不知若他愿意回宫,会不会到奶奶这儿当面举荐。”
“对啊!”周太后总算被点醒,“可以效仿你太奶奶的路数嘛,对外就说闻听河间府张家大女儿貌美贤德,特令张家送女入宫,教导宫中礼仪,待年岁一到,便与太子成婚。”
太子目的达成,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却投来崇拜的小眼神:
“好好,还是奶奶有办法!”
周太后嘚瑟起来:“老身入宫近四十年,什么没见过,这等事情,小菜一碟!”
太子趁热打铁:“那是,奶奶老成练达不拘形式,什么能难倒您?便是明日去见爹爹,也定能在三言两语间,教他应了此事!”
周太后被捧得飘飘然,得意地拍拍胸脯:
“那是自然!”
直到太子离去,她还沉浸在孙儿的夸赞里,一侧的姚灵香忍不住道:
“太后,奴婢记得,您叫太子殿下过来,是为了让他注意身份。”
“对哦。”
周太后轻轻拍了下脑门,很快又乐呵呵道:
“不妨事,回头要教导梦龄礼仪嘛,让她在外多提醒些,也是一样的!”
翌日,怀恩揣着一道圣旨来至清宁宫,朗声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张梦龄貌美端庄,贤良淑德,可堪为太子良配,即日起搬入仁寿宫,学习宫妃礼仪,择日与太子成婚。”
太子喜不自胜,拉着梦龄伏地大拜:
“谢主隆恩。”
内定太子妃这等大事,后宫众妃自然要来贺一贺,周太后有心长脸,一早让人为梦龄好好打扮,脱去宫装,换上金丝对襟大袖衫,头戴成套的镶宝石金头面,立在周太后身边,没有半分宫女的影子,活脱脱一个小公主,艳光四射,贵气逼人。
王皇后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笑眯眯地对着周太后夸:
“真真是个妙人,母亲的眼光就是尖,一看就是个有福相的。得亏这孩子生得晚,这要生得早啊,当年选皇后,母亲早把她要了去,哪儿还有儿媳的份儿啊。”
梦龄顿时羞红了脸:“娘娘折煞梦龄了。”
王皇后莞尔一笑,打婢女手中拿过一个锦盒,打开,里面躺着一根衔珠金凤簪,向梦龄道:
“这根凤簪,是当年吾被选为皇后时,太后的恩赐之物,今日吾借花献佛,把它送与你,权当贺礼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凤簪插于梦龄发间,笑着夸赞:
“瞅瞅,这簪子戴在头上,像是量身打造似的,愈发端庄贵气了,可见梦龄啊,天生便是当中宫的料。”
周太后一向不喜王皇后,可今日这马屁却是拍得她受用得紧,下巴得意的一抬:
“那是,据说老身弟弟见她第一面,就说这孩子宽额凤眸,乃母仪天下之相。你们听听,这资质,岂不是天生来给老朱家当媳妇的?”
“自然,国舅道行高深,何曾看走过眼?”
“说不好当年就是相中此节,才收梦龄为徒呢。”
“听说国舅是太后从小拉扯大的,想来这慧眼识人的功夫,便是跟着太后耳濡目染的。”
妃嫔们捧得周太后心花怒放,笑得脸上红润泛光。
按例,皇后之后是贵妃,然而万贞儿并未到场,她只派项嬷嬷捧上一盏斗彩鸡缸杯:
“贵妃娘娘身子不适,需得卧床静养,特命老奴送上贺礼。”
虽说斗彩瓷器为当今圣上所喜,但堂堂贵妃拿它作贺礼,尤其与前头的皇后相比,更显得寒酸了。
何况人也不亲来,只找个借口随意打发,可见态度之敷衍。
众妃互相交换眼神,梦龄不以为意,福了一福:
“多谢贵妃娘娘。”
正要抬手来接,一旁的太后却不动声色的按住她手臂,朝她身边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上前替梦龄接过,待那宫女一退下,周太后便满脸嫌弃,低声咕哝:
“抠抠搜搜,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值礼待。”
再然后是邵宸妃,她亲自呈上一副赤金盘璃羊脂玉璎珞,盈盈笑道:
“妾嘴笨,不会说好听的话,只觉瞧着梦龄喜欢,便挑了自己最喜欢的首饰来。”
此礼一出,后头的妃嫔悄声议论:
“跟在贵妃后头,献上这等好物,岂不是在打贵妃的脸?”
“嗨,宸妃一向是个没眼力劲儿的,何止打贵妃的脸,衬得皇后的礼也平平了。”
周太后满意颔首:“不错,同是杬儿母亲,亲娘就是比养母大方。”
邵宸妃这才察觉不妥,面色惴惴,梦龄赶紧双手接过,含笑道:
“心意最贵,谢谢娘娘。”
接着其他妃嫔依次送上谢礼:玛瑙手串、珍珠项链、汝窑白玉瓶......轮到柏贤妃时,她也没到场,派了名宫女奉上一座黄花梨砚屏:
“贤妃娘娘身子不适,特挑了幅自己亲绣的龙凤呈祥,命人镶在这砚屏上,差奴婢送来。”
这回周太后倒没挑剔,反主动向梦龄解释:
“贤妃是个倔性子,这些年凡是皇帝赏赐之物,一律拒之门外,这幅亲自绣的龙凤呈祥,也是有心了。”
梦龄点点头,袅袅行了一礼:
“请替梦龄转告贤妃娘娘,她绣工精湛,梦龄很是喜欢。”
那宫女眉目淡然,应了声是,默默退下。
王皇后笑道:“万岁爷对国舅感情深厚,他的爱徒,自会备下一份厚礼了。”
“是啊。”有嫔妃附和,好奇地问:“也不知万岁爷送了什么贺礼?”
“呃......”
梦龄尚未收到圣上贺礼,只好瞅向周太后,周太后笑了笑:
“我儿说不急,等周天大醮结束,再送上他的贺礼。”
周天大醮,是道教仅次于普天大醮的斋醮科仪。
连岁大旱,粮食歉收,百姓饿死者众,朱见深便命各地道众聚于洪恩灵济宫,修剪延禧普度周天大醮七昼夜,以求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而这其中,便有龙虎山正一派的道众。
梦龄虽拜周辰安为师,名下算是龙虎山的弟子,实则却从未见过龙虎山的人,不禁心下好奇,于是禀了太后,前往灵济宫瞧个热闹。
她的教习嬷嬷姓周,是个七十六岁的老太太,做事一板一眼,负责教她宫规礼仪,自然要随行在侧。
为免多事,梦龄特意扮成普通宫女的模样,与周嬷嬷一道出了宫。
两人踏入灵济宫的大门,顺着指引进了道场,铺设的五色布遮天蔽日,檀香袅袅,符幡重重,一座高高的石台耸立中央,石台之上又搭建出一座虚皇坛,供奉着两千四百个神位,金箓灯从高到低,沿着法坛围挂了三层,规模盛大,庄严肃穆。
梦龄来得早,此时法事还未开始,只一些普通道士在做些净坛的活计,没什么可看的,她索性在周嬷嬷的陪同下闲步观中,赏景消遣。
后院门口种着一株樱桃树,正值春末夏初之际,到了结果的季节,颗颗樱桃挂在枝头,圆润饱满,红似玛瑙,远远望去,犹如缀了满树的红宝石,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梦龄瞧着喜欢,也未和周嬷嬷招呼,快步来至树下,踮起双脚,抬手摘了一颗,在袖口一擦,扔进口中。
牙齿轻轻咬破,酸甜的汁液瞬间迸发开来,浓郁的果香充斥口腔,细腻柔软,清凉美味。
一颗下肚,正要去摘第二颗,周嬷嬷的急呼传至耳畔:
“姑娘,不可!”
梦龄动作一滞,周嬷嬷已到身边,扯住她的手臂,掏出帕子,一面给她擦手,一面叨叨:
“哎哟喂,洗都没洗,就吃进嘴里了,吃出个病怎么办?”
“不妨事。”梦龄不以为意地笑,“我在南海子的时候,经常摘野果吃,这不也好好的?”
“这是什么话?”
周嬷嬷立马正了颜色,声音也严肃许多:
“您现在是未来太子妃,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担的是皇家的脸面!哪能还是南海子小宫女的做派?若在外头惹了笑话,太后跟前儿,老奴怎么交待?”
“那我现在扮的是宫女嘛。”
“扮的是宫女也不能养成这习惯,何况这人来人往的——”
“好好,明白了,我也是渴了嘛,下次不会了。”
“那咱们去斋堂要盏茶喝。”
周嬷嬷收了帕子,就要带她去斋堂,梦龄忙摆了摆手:
“罢了,斋堂里歇着不少王公贵族的亲眷,若去那里,被认了出来,少不得要应酬,我宁愿不喝这盏茶,落个清净。”
周嬷嬷做事死板,人却勤快,一听这话,便道:
“那您在这儿等着,老奴给您取盏茶来。”
“好。”
“姑娘,注意仪态,可别叫老奴操心。”
“知道啦~”
周嬷嬷这才放心离去,梦龄一抬眸,又瞟见梢头的樱桃,情不自禁舔了舔唇,想偷偷再摘一颗,念及周嬷嬷的嘱咐,又生生撤回手,轻轻一叹:
“唉~当奴婢时不自由,当了主子,还是不自由。”
话音方落,一只宽大厚实的手掌自树干另一侧伸出,啪一下,折断一截樱桃枝,与此同时,一个清脆爽朗的男声传来:
“想自由,那还不简单?”
循声一看,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头戴纯阳巾,身型高大,体型健壮,身上所着的蓝色道袍,倒与先前负责净坛的道士无异,想来是个身处底层的普通弟子。
梦龄私下了解过,全真派的道士多戴混元巾,正一派的道士常戴纯阳巾,因此问道:
“你是龙虎山的?”
那男子微笑颔首:“正是。”
得遇同门,梦龄心下一喜,细细打量起他,男子五官深邃,轮廓分明,尤其是那双眼睛,细长明亮,沉静而锋利,似蕴藏着神秘的力量。
这等不俗气质,确有道教正统天师府的风范。
梦龄歪着脑袋笑:“我还是头一次见龙虎山的弟子呢。”
那男子回之一笑,继而目光落到她脸上,盯着看了会儿,轻声一叹:
“不错,果然不错。”
梦龄奇道:“什么不错?”
那男子却不答,笑着将手里的樱桃枝递到她面前:
“请用。”
“不了。”梦龄摆摆手,眼神一黯:“我得注意身份,不可随意行事。”
那男子也不强求,收了樱桃枝,微微一笑:
“贫道有个法子,可以教你随心所欲,不再拘束。”
此时梦龄已对他多了份同门之谊,便顺着话茬问:
“什么法子?”
“水性如何?”
“尚可。”
“好。”那男子抬手指向院门后,“一会儿你带那位嬷嬷从这儿出去,到筒子河边溜达,趁她一个不注意跳进河里,等上了岸回了宫,就跟太后告状,说嬷嬷背地里是万贵妃的人,你发现了她的身份,她就想推你入河谋害于你,太后一听,哪还容得下她的性命?怕是一顿板子下来,当场一命呜呼了。这样一来,后边不管是哪个有资历的顶上来,晓得你的手段,便再不敢违逆你的意思了。”
梦龄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