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段方景在洗手间把外套上的液体简单用纸巾沾水擦掉，尼龙和涤纶混合的材料，遇水很快就干，他把衣服重新抚平，准备回家再拿去干洗。

走出洗手间，段方景重新走进长廊。这边算是比较私密的场所，除了运动员，一般观众很少来这边。

差不多散场的时候，其他组别的运动员图省时间，多数都在场外的厕所间就把衣服换了回去，蒋楠笙却不一样，无论时间再紧，也会坚持到更衣室，总习惯一个人，以防被人看到她肩膀的伤。

冬季天黑得早，这会儿太阳已经下山，天黑了大半。几乎无人经过的走廊，每个动作的声音全被放大。

脚步声一深一浅，不起眼平稳着，却突然在到某一处时，突然大了声响。

段方景立即警惕起来。

半密闭的空间内，声音会被环境回荡。起初段方景只当是自己脚步的回音，可停在某扇门后又确认，是有人在跟着他，轻下动作踱步产生的动静。

能在这种空间里轻下脚步而不被人察觉。

段方景第一反应，会不会是蒋楠笙在跟他闹着玩，其实她已经散场，回到这里像上一次一样，换好了衣服。

“蒋礼？”他试探着喊出。

然而的确一样。不过只一样了一半。

类似地，这次被叫住的，却是他。

“看来你们两个关系不错。”

听过的女声响在身后，终于不再躲藏，走了出来。

段方景一惊，但不算意外。转身后果然，他看见了那个戴着黑色帽子的女生。应该是在刚才下观众席时趁着那阵混乱，她就已经跟过来了。

“岑念。”他当面叫出了她的名字。

这个，和蒋楠笙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姓名。

“哦？你知道？她连这个都和你说了啊。”岑念装没心没肺地笑，黑色帽沿下露出的眼睛狡黠，语气却难掩自嘲。

连？

段方景大致听唐雨说过蒋楠笙和眼前人在去年初发生过的事，不过内容里关于岑念是否真的为了赢比赛而挂断了那通医院通知蒋楠笙她外公状态不好的电话，一直是未知。

但处于旁观者位置的段方景，不免以为岑念话中指的意思有一部分关于这些。

蒋楠笙从没相信过，更从没诋毁过。

所以如果因为这个，蒋楠笙要背上莫须有的怀疑，他说什么都不会同意。

“没有，”段方景即刻反驳，三白眼抬起时的眼神冷冽，“她什么都没说。”

事情是他要问的，内容是谣传过的，和蒋楠笙没有任何关系——

“呵……”岑念突然笑了，笑的猝不及防，甚至伸手挥了挥眼前，好让眼眶里的雾气蒸发的慢些，“别这么护啊，我都还没说什么。”

她的话太难令人琢磨，段方景不明所以，但依旧让自己保持镇定：“你跟着我，不只是为了说这些的吧。”

他不相信，能和蒋楠笙成为朋友并让她印象深刻的人，会仅停留于这么肤浅的挑衅。

“不，当然就是这些，不过我还挺惊讶的，”岑念话锋一转，“这么轻易替一个人说话，你很了解她吗？”

说着，她像是在故意说给谁听，特地强调了下上一句里的“她”：“蒋楠笙。”

旁人只会以为她仅是单单确认一个名字。

可对因为脸盲所以会对声音相对敏感、并且格外熟悉这个嗓音的蒋楠笙来说。

一门之隔内，蒋楠笙规整叠好击剑服的动作慢下。

？

似乎……她听见有人喊了她的名字。

声音的来源，密闭一眼能望到全貌的室内并不可能，蒋楠笙把动作放的更轻，仔细聆听出处。

侧耳，外面仿佛有人在对话。

蒋楠笙抱好换下的衣服，出门顺便一起带出去。

直至来到门前。

说话声变得更清。

“你想表达什么？”段方景没有被她绕进去，继续保留着自己的理智，眼神坚定。

“没有否认，那就是了解她喽？”岑念并不恼，反到顺着他的话，“那她有没有告诉你，她有脸盲症的事啊？”

蒋楠笙恰好听到这句，瞳孔倏地放大。

这声音是……

段方景也愣了。最近几天愈发怀疑的念头，在此刻轻易得到解答。

认不出人，分辨困难，挂号单上精神心理的科室。单拎出来任何一项都会让人奇怪，可一旦串联起来，就又另当别论。

“还真是这么回事，”他喃喃道，很快恢复冷静，“差不多猜到了。”

想用这事挑拨离间吗？他还没玻璃心到会这么容易让她如愿。

“有什么问题吗？”段方景语气平静，淡定到无不让人觉得，像岑念只是说了句“今天吃了什么”茶余饭后再不过的小事。

蒋楠笙拳头登时攥紧，用力过猛发白的指节冰凉。

她已经确认说话的人是谁，只是依旧不敢相信。

震惊于岑念找上段方景，更惊讶于，段方景的回应。

他……猜到自己脸盲的事了？

蒋楠笙用发凉的手指触上门把手，想要推开门。

门外却又传来岑念的一声笑。

无所畏惧，如她记忆中的一样。

“猜的啊……是没什么问题，”岑念仍然不紧不慢，又不如说前面的都不重要，后面的才是关键，“我也是猜的，不知道准不准。”

蒋楠笙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岑念太了解她了，只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猜到她内心的想法。

她又何尝不是一样。

一股前所未有的惶恐笼罩心间。像岑念似乎猜到她什么一样，她也大致推断出了，岑念为什么唯独叫住段方景，又想要跟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蒋楠笙握住门把手，用力按下，想要阻止她的声音。

可岑念的声音还是先她一步：“如果我说，她只能看清你呢？”

段方景眼睛里终于闪过一丝变化。以他的视角，所有猜测全部只围绕着蒋楠笙对旁人的反应，以至于他忘了，这件事里，还包括他自己。

他完全忽略了，如果基于对蒋楠笙脸盲症的怀疑，那么她每次对他投来视线的原因，就会产生相悖。

脸盲症的人看不清也记不得人的五官，那么，她为什么会从起初就执着于，偏向他的位置。

原因只有一个。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

所以她才会说出那句“喜欢他的脸”，邀请他去看比赛，能够在赛场上精准定位到他的方向，会总是盯着他看，以及……以及盛夏那个夜晚，他拉她回到正轨，她原本黯淡、却瞬间亮起的眼神。

“……原来是这样。”段方景重复低喃。

身后的门几乎在女生声音发出的那刻同时推开，但还是晚了一步。

“嘣——”

击剑服和面罩的主人无比慌乱，没能拿稳的手落了空，让它们争先恐后摔到了地上，发出几声闷响。

段方景抬眼就看到。蒋楠笙错愕站在更衣室门口，那双深黑的眼睛里布满情绪，存在惶恐，但更多是内疚。

段方景看向这道门，慢慢地、慢慢记起些别的事情。

这里就是上一次，他撞见岑念进到蒋楠笙休息室、和她对话那次。

难怪岑念最初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到这处才发出声响。

因为太过了解，她熟悉这个地方，更知道蒋楠笙来到这里比赛会习惯性进入这间休息室，并且，她想让她也听到。

“刚刚好，”目的顺利达成，岑念长长舒了口气，睨蒋楠笙打量起来，语气却比刚才轻松了许多，“蒋楠笙，你真是一点没变，还是这么胆小啊——”

段方景看蒋楠笙紧紧朝向岑念的位置，动作几乎石化。

“你都听到了吧，该说的我都说了，”岑念笑笑，稍稍向她凑近了一点，“剩下的，就靠你自己喽。”

岑念朝她动了动手指，指尖摩擦的小动作，构成了无声的“再见”。她后退急促，直接转身走向了另一端的后门出口。

“岑念！”蒋楠笙喊她的名字，可动作却僵硬着，并没有立即追上。

身旁那道视线紧紧聚焦，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因为这道视线，如坐针毡。

蒋楠笙压住门框，鼻息间暗暗叹出口气，发誓自己以后再来也绝对不会再选这间休息室了！

怎么偏偏两次修罗场都在这里。

以前总幻想过无数次找到岑念的场景，可此刻，比起去追岑念，眼下摆在面前的，才是更大的难题。

蒋楠笙甚至不敢扭头，因为脸盲永远无法对上旁人视线所以坦荡的想法，在段方景面前全部失了效。

不想能看清他，却又不甘心看不清他。

岑念本来就知道她脸盲的事，一定是这几次比赛过程中看出了她视线集中于段方景的不同，又了解她的性格。

今天如果不是岑念替她说了，蒋楠笙自己都不能百分百保证，当她做足了心理斗争、再直视段方景的时候，到达嘴边的话，到底是讲出还是沉默。

像岑念说的，她的确是个胆小鬼。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太糟糕了，比她自己说出口还要糟糕。从别人口中被动得知俨然比主动坦白还要过分上百倍，为隐瞒镀上了更深一层撕不掉的阴影，时时刻刻提醒，她靠近他，带着并不纯粹的目的。

蒋楠笙脖颈僵直到发疼，无处安放的快要把衣角抠出一个洞。

相较于她的局促，段方景还算平静，缓缓问出口：“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事吗？”

这些天的话到嘴边又艰难咽下，大概是从联赛结束，她就打算告诉他了。

不过只是，想不好该怎么开口。

男声的声音照旧温和。但放在此刻，蒋楠笙却并不希望这样。

她宁愿听到他生气，质问自己为什么要瞒着他，也不想他压抑情绪，依然对她温柔。

会担心他不在乎。虽然……虽然不在乎也是她该得的。

更担心他们的关系就此变淡产生隔阂，而自己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

能有什么机会呢？他明明连生气都没有。

以段方景的性格，说不定只会慢慢退出，像他突然闯进她的生活，又无声无息，悄然渐行渐远。

一想到可能存在这种结果，尽管已经在心里设想过可能，可当它们即将发生在眼前，她还是完全无法接受，难过到呼吸停滞。

他已经做的足够体面了。蒋楠笙想。

在岑念面前给她留足了气魄，才让她没有真的成为，隐瞒朋友备受责备的懦夫。

蒋楠笙什么都听不下去了。她不敢去想段方景的下一句话会是什么，她猜不到，也接受不了，那句未知带来的一切。

蒋楠笙幼稚地想到了跑。逃避虽然可耻，但或许有用。

她胡乱捡起地上的面罩和击剑服，尚存的理智告诉她还有伙伴在正门口，她不想让朋友看到她的落魄，于是头也不回朝后门方向跑去。

人突然走了。

？

段方景眼前一晃，呆愣了半秒很快追起：“蒋礼。”

蒋楠笙的步伐更快。

只要段方景不跟上。她一个人离开，接受消化隐瞒带来的影响，她就能够慢慢适应，像适应脸盲一样，适应旁边那道视线不会再靠近的事实。

不过是回到原样而已。

所以，别再跟了……

身后脚步却没有停下。

段方景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甚至连速度都随着她的步子，非但没有渐缓，反而稳步跟上。

一前一后的脚步响在无人的走廊，清脆了安静的空间，慌乱的情绪慢慢回笼。

渐渐地，蒋楠笙的理智随之平复，颇好的随机应变能力乱了阵脚，又庆幸很快回归。

蒋楠笙的步调逐渐停下。

自己太消极了。她想，把情况设想到了最差的那一面。

段方景不是还在跟上吗。

他没有直接放弃她，不论是基于想听她亲口说明，还是只是像他这个人一样热心，怕她精神消极，做出傻事。

想着，蒋楠笙彻底清醒下来。

就算是她假设的最坏结局，她也应该留给故事当中的主角，知道一切的权利。

他应该会听的。

前方健步如飞的女生总算停下。段方景跟着慢下脚步，稍稍调整起呼吸。

怎么突然就跑掉了。

难道是因为瞒了很久的事情被人告破，实在无法面对？

可她不是都打算告诉他了吗，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段方景并不觉得这什么大事，虽然听到消息的那刻，说完全不惊讶是假的，但也仅仅是印证猜想。

不想告人的秘密难以开口，他太能理解这种心情了。

所以。

“我说，”段方景轻喘着气，活跃气氛似地和女生讲话，委婉着内容，尽量让她不要再跑，“该跑的不应该是我吗？”

像偶像泡沫剧里的主角，发现自己被隐瞒后无论另一位如何解释，一概抱头“我不听”“你不要说”“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在前往机场的路上了”诸如此类的套路剧情吗？！

……

好吧，放在现实里是有点浮夸。

可能这话真的起了点作用，蒋楠笙没有再往前走，但也没有转身回头，偏瘦的背脊笔直挺拔，头却微微低着，视线蔓延至下方，自然下摆的拳紧紧攥着。

段方景想再说点什么。或许可以和运动会她给自己打圆场一样，告诉她，还有朋友在等着她。

“走吧，”他说，故作轻松朝反方向转，想带她一起出去，“苏文新和唐雨还在等我们……”

“段方景。”

“嗯？”

蒋楠笙终于开口讲出的第一句话，段方景立马做出回应。

紧接着，又讲出第二句。

握紧的拳释然松开，露出掌心印下的发红指痕：

“我带你去个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