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方景大胆猜测。

以前自己情绪崩溃、无从发泄的时候，总会去方卉墓前待一会儿。

安静，沉默，不会被任何人打扰。

他们两个，在某些地方真的很像。

一个为了家人不肯离开，另一个则为了家人，无论如何都要过来。

也因此，他们才有了交集。

遇到或许真是种缘分。

但凡他们两个谁有些许动摇，都不会在这里相遇。

“很有可能。”这个猜想得到了唐雨认可。

“她外公……在哪儿？”段方景隐晦地说。

“城郊墓园，”唐雨说着，楼道口响起医生查房的声音，“这样，我先去跟主任说明一下情况，然后去那边……”

“我去找，你留下，总得有个人在这里等着她，”段方景走的很急，“万一她回来了，及时告诉我。”

“哎……”唐雨手里特地关闭静音等消息的手机叮叮当当响起。

她低头看，赵欣回了消息:【我知道，楠笙跟我说了，过会儿就回来。】

基础检查在十点之后，在这之前蒋楠笙可以正常活动，去哪儿是她的自由，不会受到约束。

“我妈回了，她说……”唐雨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她抬起头，及时告诉段方景，“嗯？人呢？”

段方景的身影直接消失在了长廊。

“不，是，吧？”

怎么比她还着急。

-

城郊墓园。

清晨的墓园里没什么人，个子高挑的女生单独进入，径直朝一个目标走去。

宜禾多雨，雨水冲刷过墓碑上的纹路，落下的尘土永远只能积攒薄薄一层，便又被雨水清洗，周而复始。

一捧鲜艳的向日葵轻轻放下，蒋楠笙伸手，拂去高子扬墓前的浮土。

墓碑上的照片是高媛选的，她说高子扬生平乐观，积极过着每一天，照片也应该是笑着的。

只是蒋楠笙自己看不清。

冬天的清晨有风，冷风一吹，带动向日葵花瓣轻轻地跃动。

高子扬最喜欢这花，后来又知道蒋楠笙的脸盲症，更是在院里种了大片，这花好养活，颜色也鲜亮，他想让她好好看看。

蒋楠笙蹲下，但手里抱着棉服不方便，干脆直接坐在了墓碑旁边，像小时候贴着长辈耳语，她看着模糊的照片，轻声道：“外公，生日快乐。”

风静静吹，她也静静坐了很久。

蒋楠笙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尽量让语气放松自然才开口：“好久没过来看您了，您最近怎么样？我一切都好，也……恢复训练了。”

高子扬虽让她多注意身体，但从不会说一句让她不要再训练了的话。外公一定会支持她继续坚持下去的，他的孙女，就应该永远无忧无虑，去做一切她想做的事。

蒋楠笙东一句西一撇地说着无厘头的话，和小时候牙牙学语时一样，话痨的不行，可高子扬从来没有不耐烦，耐心哄着她，听她讲完每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给您带了花，老院拆迁以后，您就再也没种过大片的向日葵了，”而且因为拆迁，院子里的向日葵被迫拔掉，纵是这样，蔫黄的花瓣还是在生命的最后，向着太阳一齐落下，“长寿面嘛……今天上午还有点事，下午到家，我一定给您补上，庆祝您75岁生……”

外公七十五岁了。如果，他还在的话。

蒋楠笙的声音停止，喉咙里像灌了铅，堵着彻底说不下去。

另一边，段方景出医院就打了辆车，直奔城郊墓园。

昨天苏文新来医院顺手把蒋楠笙的冬季队服和背包带了过来，衣服是白的，只有胸前一道红色，来墓地也不会太失礼，但很容易让人注意到。

段方景到这边时人不多，偶尔有几个进进出出，但跑进园内一眼望过去，却没看见那个显著突出的人影。

难道蒋楠笙没来这里？

唐雨说她的电话关机，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

段方景实实在在感觉到了心里发慌，手心里直冒汗。

怎么办……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沙——沙沙——”

宜禾四季温差不大，冬天更为潮湿，但树上的叶依旧茂密。山脚上的树梢摇晃，沙沙作响，整理分布的灰色大理石碑旁，某道白色若隐若现。

因为蹲坐在地上，比墓碑还要低一点，才没有在第一时间被注意到。

蒋楠笙额头抵在冰凉的石碑侧面，墓园场地空旷，风大，吹的她眼底发干，但也没什么湿润感袭来。

以前蒋楠笙不懂，以为那些关心，只是作为长辈的职责，但现在她懂了，那些话，不只是高子扬说给她的，也说给自己。

他不希望蒋楠笙以后，也和他有一样的结局。

“外公，我从不后悔之前做过的决定，”蒋楠笙一字一顿、回应过往高子扬和她说过的种种，“但我还是会遗憾，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迷茫，愈发不确定努力的意义，以及前进的方向。

她没哭，眼泪很久之前已经流过了，现在的语气也是平淡。

“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

也许努力不会百分百有结果，但挫败也应该有所收获，为下一次继续前进奠定基础。

然而她得到了什么？

是最后还是没能留住的伙伴，亦或是一只永久性损伤加重的肩膀，还是……甚至没能见到至亲最后一面。

她好像，什么都失去了。

蒋楠笙一个人在这边坐了很久。

高子扬的墓选在了偏高一点的地方，正巧，蒋楠笙也喜欢高一点的地方，但其实她本人是有些恐高的，只是站在高处，就能把看不清人脸的现象，归咎在距离原因上。

周围前后逐渐有了来往的动静，蒋楠笙遵医嘱，不敢待太久，记得自己上午还有常规检查，晕倒这事瞒不过陈国瑞，一问为什么没来训练她绝对心虚，还不如老老实实拿着报告和教练大人打保证。

“今天就陪您到这儿，我改天再来看您。”

蒋楠笙说着，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她进来前就把衣服脱掉了，里面只穿了件白色衬衣，这会儿发散的心收回，倒感觉到了凉，但也在承受范围内，她搓了搓手，想按亮手机看看时间。

可手机迟迟不亮，长按侧键点开也有反应，不过很快又关了机。

没电了。

这……

蒋楠笙光顾着想，没注意到有个脚步，毫不迟疑，朝她靠近。

她站起来，起的有点猛了，又空着腹，眼前一片星星。

恍惚之中，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蒋楠笙。”

喊的是她的名字。

这声音比蒋楠笙以往听到的沉很多，似乎带着气，形容不好是生气还是喘气，总之她一时没认出来，还以为是她早上起的太早没睡饱觉，出现了幻觉。

谁没事在墓地喊她的名字啊？难不成是……

蒋楠笙咽了口唾沫压惊，有点恐慌，看向墓碑上高子扬的椭圆形照片，缓缓开口——

段方景当然有气，虽然他搞不懂自己这气从何而来。但重要吗？自从认识蒋楠笙之后，他搞不懂的事多了去了。

一声不响的就走，也不跟大家说一声，电话还关机，怎么这么让人担……

段方景愣了愣，攥紧的拳满是未干的汗，急的。

自己这是，在担心她？

不过好在是找着了，人也没事，这一趟没白来。段方景不安的心踏实下来一点，看女生抱着衣服微微发抖，知道她多半是顾虑衣服上的颜色，于心不忍，脱下自己的黑色外套想递给她。

结果谁承想他还没靠近，反而是蒋楠笙先说了话。

蒋楠笙颤颤巍巍，看着照片上模糊的人脸：“外公？……您叫我？”

高子扬很少跟她生气，但因为她不听话生闷气的时候，就会叫她的全名，久而久之，她也就学会了这个语气代表的情绪。

人世间最大的悲痛之一，莫过于天人相隔。

但“天”要是突然说话了，也还是……挺吓人的。

段方景：“……”

直接给他涨了辈分可还行。

……

“蒋礼。”段方景尽可能把自己的语气放柔和了，昨天他就是喊了这个，蒋楠笙才稍稍有了反应，但无论他怎么放平，冷调才是他以往的说话风格，此刻听着还是冷冰冰的，气还没完全消。

这次蒋楠笙听到了，转过了头——咦？

“段方景？”

在看到是谁之后，她脸上的表情明显舒展许多，也有了笑模样。

“你今天不是有考试吗，怎么来这里了？”

想随便说点什么，可问完又觉得多余。来墓地还能干什么，当然是来祭拜逝者的。

蒋楠笙这么想，先入为主看段方景脸上绷着的表情。他的情绪一向很淡，此刻额头却还带上了汗，的确不太好。她灵机一动，手指悬空指着某个方向，补充刚才说的话：“哦，你也是来看……”

“你。”

说这两个字时，段方景叹了口气，声音稍稍拉长，顺着她的话说的很平静，毕竟事实如此，他找了一大圈，可算看见了藏得严严实实的她。

“你来墓园……看我？”蒋楠笙却曲解了这个意思，语调转了个弯，不敢相信地把手指探向自己的鼻息，“有呼吸啊……”

她的表情过于搞怪，段方景实在忍不住被她逗笑，完全拿她没办法。

“我说蒋礼，”段方景蹭了蹭鼻尖，轻笑，露出颗小小的虎牙，“是不是天太凉，连带着脑袋也被冻上了？”

蒋楠笙可听得出这是在说她脑袋不好使，换谁都不会承认：“什么啊……”

段方景已经朝她伸出手，把自己衣服递了过来：

“冷不冷？”

收藏+1，更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