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方景安静站着，睫毛低垂，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捂在自己胸口。

蒋楠笙大概理解到“失落”这个词会以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呈现在脸上了。

印象中的段方景，冷静，果断，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稳重。

却让人快要忽略，他不过也才17岁。

段方景听到脚步转身，看到蒋楠笙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两侧脸颊微红，一看就跑了很久：“蒋楠笙？”

怕他尴尬，蒋楠笙保持自然，尽量把话题往别处绕：“段方景，你不仗义了啊，就算不想接力，也不用跑吧。”

唐雨和苏文新等人也随后找了过来，王磊喘着气：“是、是啊，既然人还在，给我绑回去，不想跑就不跑，你作为观众，看着我们跑总可以吧。”

同学们都在有意为他避开某个话题，段方景反倒更不想瞒着大家了：“消息，你们都看到了？”

没料到他会直接说明，大家回复不一，有的说没又有的点头，他们还没商量好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

段方景笑了笑，鼓起勇气、把藏在心底最想要忘记的话，全部讲了出来：“我爸确实欠了钱，不过现在已经还清了，我也……确实在夜店打过工，为了赚钱，但来到这里不是在清北待不下去，只是因为这里是我妈的老家，我想换个地方生活。”

用几句话、轻描淡写地把讨论度最高的那几个内容代过。想要真正忘记一件事，最好的方法不是隐忍，而是要直面、克服对它的恐惧。

过去是不太顺利，但不顺利的，也都已经过去了。

所以才会把在启程前往宜禾那趟高铁上拍下的沿途风景作为头像，让过往种种永远定格在那张票根。

然后，重新出发。

以前段方景不说，是想要当作无关紧要，但既然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我不喜欢隐瞒，都告诉你们，”就像段誉军瞒着他、说那笔钱是会用来给方卉治病、实际上全都投进赌桌一样，“就这些。”

来到这里，他结交了那么多好朋友，没理由再不坦诚相待。

这一次，或许他真的释怀了。

听到“隐瞒”这两个字，蒋楠笙眼神瞄了瞄大家，视线和段方景擦过，丢了几分直视他的勇气。

她也有事瞒着大家。

段方景为什么会转学、为什么打那么多份工、又为什么对自己的过去只字不提的原因，大家终于清楚了。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还是装不在意，哪个好像都不完美。

按理说应该安慰，但他已经重新开始生活，并且过的很好，可装不在意，年少刺痛的回忆，又哪那么容易释怀。

谁也不敢先试探那份底线。

“请高三年级组4*100米接力赛的参赛选手提前到候场区做好准备——”

“啊，要不……先走吧大家，比赛快要开始了。”王磊时刻惦记着自己的接力赛。

“能上吗？”苏文新走上前。

段方景最后决定还是自己上：“嗯，没问题。”

找人环节匆匆而过，接力赛更快，只一分多钟就完成了整套，因为合理搭配的人员，八班速度一直冲在最前，毫无疑问拿下了第一名。

八班在此次运动会的集体表现中足够出色，还出了个纪录打破者，姚慧在这帮95后的带动下，像是自己也回到了校园时代。

群里消息传的沸沸扬扬，主任秉持着绝不冤枉任何一个同学的原则，第一时间作出解释，亮出清北实验中学为段方景写的转学推荐书跟进入七中的考卷和成绩，表明转学途径正规，并再次声明，不要随意利用校园网络讨论传播的私事，专注校内学习。

问题得到了及时解决。

也是可以得到及时解决的。

王磊一一和接力跑的几个男生击掌庆祝，段方景适时给予回应，至于心不在焉，则被当作了插曲余韵。

然而此刻他在想。

既然如此，那么那些还未斩草除根、随时间过往仍蠢蠢欲动的。

段方景浅浅环视人群，最终定格在蒋楠笙身上。

扎低马尾的女生，笑容一如既往。

那么，就只有本人不想说了。

-

闭幕仪式后，各班多待了阵拍集体合照，高三了，鲜少得以松懈的紧张氛围，品不出即将各奔东西的惆怅。

方队又回到男女生各一排的站位，蒋楠笙站在队伍最后排，和她同站在最后的段方景没说几句话。

两个人各揣心事，想要完全心无芥蒂，还需要时间的作用。

蒋楠笙正要往排头集合，几个学弟学妹拿着小话筒围过来，脖子上挂着相机，看装扮应该是学生会的，来丰富下期校报上的素材：“学姐，可以耽误你几分钟吗？”

蒋楠笙看不清他们的脸，手微微捏紧衣角，有些束缚，她想也就问几句，没料到对方举起相机，闪光灯毫无预兆照进她的瞳孔。

蒋楠笙背后的汗当即冒出，熟悉的不适感油然而生，想立刻走，又觉得不太礼貌。她的眼睛四下乱看，试图分散自己的不安。

段方景快步走出，却没听到有节奏的脚步跟他在身后。他悄悄向后望，蒋楠笙正被几个学生围着，脸色不算好看。

他只这么瞄了一下，居然轻易被后者捕捉，串联起空气中无形的视线，汇聚成两个字：

救——我——

那双深黑色的瞳孔颤了颤，能看出蒋楠笙极力掩饰自己的惶恐，但还是有几缕求助渗透蔓延。

段方景先前见过一次，现下第二次，也算是有了经验，他忍不住再看那双眼睛，蒋楠笙已经移开视线，但依旧用那个神情，到处乱窜。

心里的天平完全做不到足斤足两称量，晃的七上八下。

一番心里斗争之后，又以朋友间本就应该互相帮助收尾。

“蒋楠笙，好了没，”段方景折回来，“着急集合。”

“着急？”蒋楠笙愣神，眼睛瞄到明明还乱糟糟动来动去的排头处，“可阿班好像没催……”

段方景合眼深呼吸，一字一句说的很慢：“我着急还不行？”

她是怎么做到对着一个借口还能咬文嚼字的？

“哦——知道了，”蒋楠笙反应过来，明白了段方景的意思，“抱歉，先走了。”

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再拍下去可就不礼貌了，学弟学妹们识趣放下相机：“够了够了，谢谢学姐。”

蒋楠笙说过“不客气”，段方景已经绕过她这个“插曲”，继续往前走。

蒋楠笙小表情得意飞起，偷偷笑笑。

明明就是在帮她，装什么拽。

“大家是一起提议去找你的，现在事情都解决了，开心一点儿嘛。”蒋楠笙猜测段方景的心事，一蹦一跳到他身边，歪头看他，在潜移默化间告诉他，不需要有任何隔阂，要尽快走出来，大家都是他的朋友。

另一边以班为单位，大家背对场中，绿茵和橡胶跑道作为背景底色，丰富色彩。可唐雨举着相机，怎么看怎么对一板一眼的班级大合照抱有不满意态度。

“这样吧，我们换个风格，”唐雨思来想去，“大家随意站到一块，我直接举着相机自拍一张合照，怎么样？”

“行啊，”苏文新带头，“试试呗。”

班上同学重新排位置，个子高的往后站，前面稍微半蹲进镜头。

“小烦，老段，”苏文新招呼，“快点过来！”

“来了！”

蒋楠笙小跑几步，来自后方的风扬起漩涡，段方景点头，手臂却无征兆被她攥住，将他拉进整个画面：“段方景，快点啊！”

像他初见当时，将她拽离车水马龙，重新回到真实。

“哎……”段方景被拽了下，步子跟着她迈大一些。

而此时此刻。

她牵起他的手臂，将他重新融入集体。

唐雨确定大家都在镜头内，开始倒数拍照：“好嘞，三，二，一……茄子！”

“咔嚓——”

高中时代最后一场运动会以一张照片结尾，照片里每个人笑的爽朗，有两位站在队伍最外，一个跳起来兴奋比耶，另一个微怔，下意识看向她的方向。

段方景并不想承认，但他第一次觉得，有那么一瞬间，蒋楠笙这个人，不同于用包把他抡倒、标枪飞出快三十米开外的豪放。

好像，还蛮可爱的。

-

运动会闭幕后就是国庆假期，政策从17级这一届开始减负，除寒暑假会提前开几天课之外，其余假期不出意外不会补课。放假当天晚上都不想写作业，几个关系好点的朋友三两结伴，晚点回家，约在校门口吃饭。

说话声和食物的香味一起飘过，段方景尽量不吃这类刺激胃的食物，上桌也只有看着的份，索性说：“你们玩吧。”

王磊也不勉强，转头约蒋楠笙：“蒋礼，庆祝你破纪录，一起去烧烤？”

蒋楠笙：“……”

但听到“烧烤”，蒋楠笙咽了口口水，傍晚各摊位吃饭的人渐多，火锅烧烤的香辣味沿街飘远，勾的人心痒。

蒋楠笙几乎动摇，眼看就要跟着走，陈国瑞那张轮廓发黑的脸打破她的幻想。

“不不不不不……”

太可怕了，吓人。

“嗯？”王磊不懂这是个什么反应。

“我不去了，”蒋楠笙摇头，自我麻痹式回答，“不想吃。”

出了校门，一群人的队伍分成几批。段方景走过摊位，蒋楠笙停在那里，依依不舍看了又看。

不想吃？怕不是很想吃。

“礼礼过两天要比赛，”唐雨用手挡住口型，“忌口。”

王磊：“好吧。”

忌。口。

蒋楠笙感觉自己的心被击剑戳了一下。

……

段方景记得蒋楠笙国庆比赛的事，上次被她抱住的场景历历在目，虽然不止是他，她几乎一视同仁，抱了整队的男男女女。

……

“5号开始是吧，到时候电话联系。”苏文新和朋友约好了通宵泡咖，看到段方景站在不远处。

平常没话说的时候可以不搭，但鉴于今天下午的特殊状况，不说话的话，有点像不情愿搭理似的。

苏文新决定规避一切会造成误会的可能，四下搜寻，蒋楠笙是最好的话题。

“老段，”苏文新上前两步跨上段方景肩膀，“下周二小烦比赛，来不来？”

蒋楠笙听到关于“段方景”和“比赛”共同的内容，自然而然看过去。

“我？”正主没问，段方景也不好自作多情做决定，苏文新看他俩的表情，觉得自己这话问的真是机智：“是不是啊小烦？多个人多份热闹。”

“是啊是啊。”

蒋楠笙头点的像筛子，眼神纯粹期待，段方景看到，更觉得自己上午那会儿的脑补过度想歪。

“不过还是看你时间，正事要紧，有时间的话再去玩，”蒋楠笙顺着他说过的话说，和大家挥挥手，“拜，我先去队里了。”

“拜！”大家纷纷说再见，段方景也跟着抬了抬手，看不出他的心情。

其实并不抗拒去的，甚至应该去，可就是说不上的不想，不想那么轻易同意。

有点傲娇，却不想随随便便在起哄声中，被冲动盖过理智。

但。

段方景还是轻声低喃：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