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想来，得亏及时送来了医馆。

先前没来时，他还以为香儿只不过是受了些凉，不会有什么大碍。

郑李黄看向正病恹恹坐在那的香儿，少了些往日里的张牙舞爪，总算显现了这般年纪常见的乖顺模样。

“那郎中快替他开个方子？”郑李黄说道。

他自己倒是身强体壮，因而近些年来从未求医问诊，自然也丝毫不知小镇上各处医馆的风评。

他只道这跛足郎中如同世上的医者一样，悬壶行医，眼下定会疗治病得不轻的香儿。

可是跛足郎中闻言却似是而非地回道：“急不得，急不得……”

他不慌不忙，可事主香儿闻言更急了：“你快过来！”

丝毫不同相熟的郎中客气了。

郑李黄左看又瞧，心下倒也松快了些，左右这家医馆郎中与香儿本就相互交好，那他也暂且放心了，想必郎中定能照看好香儿。

他同跛足郎中微微拱手道：“失陪片刻，方才出来有些急，我去附近买些吃食。”

香儿这几日一直依赖他，明知道郑李黄一会便归，但还是依依不舍地模样。

倒是那跛足郎中，头也不回地应道：“带张大饼。”

“……”郑李黄，“嗯。”

香儿吸了吸鼻子，难以直视地鄙夷道：“给你捎饼也就罢了，你还得寸进尺，死不要脸地要大张的！”

跛足郎中双手揣衣兜，似笑非笑地跛足前来，朝门口努了努嘴，示意他已经出去的郑李黄，问道：“嗳，他是你的扈从吗？”

“你别胡说，”香儿指正道，“那是我们爷顾来照看……”大虫的。

跛足郎中笑着轻哼一声：“既是照看你主人的，怎还不回到你主人身边去？反倒被你呼来唤去。”

香儿立即答道：“你可别添油加醋，老郑讲义气，送我过来我自会言谢于他。”

“哦，”跛足郎中点点头，“姓郑呐，嗳，那他……”

他好似对郑李黄颇为好奇，正要打探其人来路，香儿已经回他道：“他不姓郑。”

“啊？”跛足郎中一呆。

香儿催促他：“你为我看诊，怎还拷问起旁人姓甚名谁了？快过来呀！”

跛足郎中很是无奈，一把坐在他对面的长凳上，难得也想跟他讲讲道理：“何来拷问之说？我若真要拷问你，就该将你吊起来拷打才是！”

他仿佛在恐吓香儿，又好似只是胡说八道。而香儿病得难受，才不听他的废话，而是反问道：“你倒不如也设身处地想想？你瞧我，可曾问过你的名讳？”

这总角小厮佯装老气横秋似的叹道：“唉，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跛足郎中翻白眼，与他道：“我无名无姓。”

“嗯？”这回轮到香儿闻言一呆了。

且不论这跛足郎中是否是有意如此之说，但香儿也并不会追问他。因为就好比他随小爷来到小镇客居一般，不也是掩人耳目，低调行事吗。

一阵门外的冷风席卷而入。

郑李黄动作麻利地放下门帘，身携屋外的寒气，怀里揣着两包外头买的吃食，回来得挺快。

“如何了？”他将油纸包裹着的大饼递给跛足郎中。

说实话，在他还未受雇于人时，平日里囊中羞涩，惯会省吃俭用。可如今雇主给的月钱颇丰，久而久之，他也总算手头宽裕了不少。可见雇主家底极其殷实，就连养在身边的小厮，也是细皮嫩肉，与旁人比起来都金贵些。

跛足郎中笑着接过大饼，忽然之间就当着香儿的面胡说八道起来，端着一副热络的口吻：“正聊到老郑你行走江湖之事呢，嗳，说来也巧，在下双腿健全之时，也曾走南闯北，逍遥自在。”

“哦？”郑李黄有些惊喜，顿时少了些疏离之色，也坐到两人边上的长凳上，转头问香儿，“还有这事？”

香儿脸色很臭：“我哪知道。”

他已经瞧出来了，这跛足郎中不知发的哪门子癫，看上了郑李黄，想与他交好。不仅如此，还弃他不顾，意图推诿问诊！

香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不回去了！”

他这声哭花前言不搭后语，郑李黄和跛足郎中皆是面露疑惑之色，不明所以。

他们哪知道这小子小孩儿心性，一想到自己身患大病，而宅院隔壁还藏着一个“吃人狂魔”，那么若是有朝一日身陷囹圄，他体弱气虚如何逃窜？因此还不如赖在医馆更为安全呢。

原来他虽被李大从矮屋揪走了，但还是一直担惊受怕，夜不能寐，时时刻刻畏惧于隔壁的可疑之人。

郑李黄对行医者颇为礼待，此时也有些自责，同跛足郎中坦然道：“许是先前他夜游受了凉，早知如此，我也不该带他胡闹，还望郎中好生疗治他。”

香儿委屈之极，忍不住同跛足郎中哭诉道：“隔壁住着一只吃人饕餮！我怕极了！”

跛足郎中一脸莫名其妙：“我隔壁无人呐。”

“是我们那的隔壁！”香儿激动地又打了一个喷嚏。

郑李黄吃起了自己那份大饼，如若寻常地同跛足郎中道：“咱们那隔壁，进了来路不明之人，先前夜里不小心叫我们撞见了。”

他真以为跛足郎中乃是行走江湖的同道中人，想必对此也不会发憷。

跛足郎中麻木地道：“哦。”

还果真瞧着是一副面色不改似的反应。

实则是因他早已知晓隔壁茅屋之下的人事罢了。

香儿凑近了些，嗅闻到大饼葱香扑鼻，急道：“怎不给我带吃食！”

郑李黄理所当然道：“先等郎中开了药。”

开什么药？这跛足郎中都还未号脉呢！

香儿正要控诉，眼前的跛足郎中抢先答道：“你们家中那么多药材，管够了，怎还来问我买药。”

“不管用呐！”香儿难过。

郑李黄也好奇地问他：“你都吃了哪些药？”

香儿如实以告：“不就是那些驱寒的汤药罢。李大熬了一碗，后来小爷也亲自下厨，为我熬制了一碗呢！”

“噫！”郑李黄听到后半句，脸上的担心之色不假，“你居然敢喝？”

他信李大煎的是疗治风寒的药方，但他恕难相信出自雇主之手的药……雇主他根本不懂医理，煎药如同做菜，香儿他怎敢吃！

喝都喝了，香儿倒是不会质疑自己的主人，再说了，他先后喝了两碗药后，身子也不见起色，照样深感不适，于是才迫不得已，只能同小爷告假，请郑李黄送他来医馆了。

这两人嘀嘀咕咕交谈的时候，另一边的跛足郎中正在大快朵颐，转眼间便将好大一张饼一口气拆穿入腹，他抹了一把嘴，起身要走。

香儿和郑李黄不约而同地眼疾手快拦住他。

他扶着桌角，笑着反问眼皮子底下的总角小厮道：“看我作甚？我可不是饕餮。”

香儿分明是瞪他：“好你个郎中，你居然见死不救！”

跛足郎中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总算是伸出手来，搭在这小子的腕上。

郑李黄见两人如此熟稔，想必方才也只是小打小闹。

少顷，跛足郎中收回了手，仍是不以为然的脸色：“无妨，无需吃药了。”

“什么？”香儿不解。

正吃着饼的郑李黄也惊讶地停了下来。

跛足郎中神色自若地道：“虚不受补，你回去也无需吃药了。”

香儿皱眉：“可我难受……”

跛足郎中问他：“你冷吗？”

香儿委屈：“我热……”

这下郑李黄反倒是信了，香儿许是补药喝多了。

瞧香儿与他们嚷嚷起来时一如既往的气势磅礴，还真不像是得大病的模样。

他自然而然地想到，十有八^九乃是因那每日胡乱煎药的雇主，给香儿煎错了药。

最后跛足郎中也不过是叮嘱了一句：“平日里少躲躲藏藏，不如多加走动。”

回去的路上，香儿佝偻着难受的身躯，问身旁的郑李黄：“我哪有躲躲藏藏？我行得正坐得端，我……阿嚏！”

他连日来胆小如鼠时的模样，郑李黄看在眼里，不正是躲躲藏藏吗。

他安抚道：“好了，等回去后，你莫再胡思乱想，兴许转天身子便安然无恙了呢。”

两人路过一处河畔，正瞧见渔夫在冬日河边打捞渔网，香儿瞥了一眼，嘴馋道：“那我回去想吃鱼。”

郑李黄犹豫：“风寒还能吃鱼吗？”

香儿任性道：“你管得着嘛，我难得叫厨房开个小灶。”

两人大摇大摆地路过河边，郑李黄灌了一口冷风，香儿倒是躲在他宽厚的身躯背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与其相反，河边几个船夫正在低声闲聊先前的死尸，那可真是浑身上下“光秃秃”了不少位置。

宅院外头的事儿，李大一向是不容香儿多加打听的，而郑李黄则是事不关己也不会多管闲事，因此两人此时才听说了这么大的一桩事。

香儿虽然怂胆，但素来好奇尚异，忍不住停下脚步。

正巧一旁的货岸上，也有几个小厮模样打扮的人，正也好奇地侧耳倾听此番奇闻。

船夫渔夫们遇上旁人询问，皆来者不拒，煞有其事地详细转述那日的所见所闻。

“脑袋是光的！腚也光了！”

“时至今日都无人认领尸首呢！”

“嗳，公衙哪管得了这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嗳，错了，是天要下雪！”

香儿听得入神，同一旁也听得入神的几个小厮不小心摩肩接踵，挨着近打上了照面。

双方皆是浑身一震。

——眼熟？

脑海中依稀回想起了某个炮仗震天响的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