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倚在窗棂，回想起她今儿见的三两贵客，其中好似也有小镇面生之人……一张妍丽仿佛擒住一抹轻笑。她生得的确是一副好颜色。
因此郑李黄本以为香儿会对其过目不忘，可回去的路上，这总角小厮虽稍显流连忘返，但当然不是为了那个清倌。
香儿宁愿不回去。他怕回去后，宅院的隔壁有个吃人狂魔随时凶相毕露，相较起来，他很想留在跛足郎中的医馆那儿躲清净。
不过他以为他们回去后也不会受到小爷的责罚，但他忘了还有个李大。
在李大的眼里，这小子简直就是反了天了。
厨房里外亮着灯，灯火通明。
李大站在厨房门口，双手抱拳，阴阳怪气地看着香儿：“你还知道回来？”
郑李黄神色复杂地也候在一旁，他总瞧这眼下这一切似曾相识，前不久好像也闹过这么一回。
相较于先前跪在地上的总角小厮一个劲的鸣冤叫屈，今儿李大管事看样子势必要让他心服口服。
不过令郑李黄有些意外的是，香儿他坦白从宽，对自己的主人并未有所隐瞒。
“哼，”李大索性把厨房门打开，好让里头的小爷听个明白，“香儿，你不学无术也就罢了，竟然还不务正业，寻花问柳，跑出去给小爷丢脸！”
香儿撅起了嘴：“我又没同旁人说我是小爷的人。”
“你给我跪下！”李大疾言厉色，“你还敢顶嘴？”
香儿不怕他，垂头嘀咕道：“小爷又没叫我跪。”
一旁的郑李黄略显尴尬，照理他更是怂恿之人，要不是他想出这一毫无成效的点子，总之香儿也不会因此被逮着。
先前数回失手，李大今儿学聪明了，不再只跟这小子斗嘴，他转而专往利害处，说得头头是道：“你若在外惹了事，当心小爷不带你家去，一个人留下这儿吧！”
此话还真戳中了香儿的软肋，他吓得欲望厨房里头跑，向自己的小爷求情：“不要啊，我的爷……”
李大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你作甚？小爷有让你进去吗？”
他们皆知，小爷正在里头捣鼓那些药材罢了，没什么要紧的，香儿不满道：“你别拦我。”
李大也不满：“你还不肯认错！”
香儿：“你就是见我与郑李黄交好，冷落了你，故意给我穿小鞋！”
李大：“你搬到矮屋与郑李黄同住，你瞧你像样吗？”
“你要是也想，也搬过来便是。”
“我为何要搬过去？”
“李大，”香儿也生气道，“我屡次提醒你，你不要好心当做驴肝肺！”
“怎是你提醒我？”李大气得发笑，“分明是你听不进去逆耳之言。”
郑李黄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尴尬地咳了一声，他再怎么不善言辞，也只能上前劝和了。
此时厨房做工的人虽已离开，但他们两人作为自己主人的贴身心腹，若闹得面红耳赤的，又何必如此呢。
郑李黄上前一步：“嗳，你们……”
李大和香儿异口同声地回头：“你走开！”
郑李黄：“……”
李大觉得他多管闲事，香儿觉得他不必添乱。
郑李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当他手足无措时，厨房里头的雇主出来了。
他一回头，只见少年手里端着一碗药，犹如端着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美味菜肴，一脸笑盈盈地递给他：“给你。”
吓得郑李黄生怕他要他当场喝下去。
“愣住作甚？”少年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醉了？”
他闻出了他身上的酒气！
包括香儿身上亦是，因此这回香儿可谓是“人赃俱获”，李大非要趁机拿捏他不可。
“小爷，这小子屡教不改，今儿还偷偷出去喝花酒！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郑李黄端着手里的药碗，担心地打算着一会儿他多少也得为香儿求个情。
谁知身旁的少年闻言，脸上并无怒色，依旧是笑吟吟地道：“哪里偷偷了？我瞧见了呀。”
李大：“啊？”
香儿：“咦？”
郑李黄顿觉不妙。
香儿还想借机蹬鼻子上脸呢：“听见了没，李大？你多管闲事了。”
许是郑李黄习武之人，比常人多一份警觉，此刻他居然比李大和香儿更先一步，反应过来了雇主笑意盈盈之古怪。
果不其然，一脸笑意的雇主忽地面色一变，扬声道：“好你个香儿，居然出门不带上我！”
糟了！正拦着香儿的李大、和被李大拦着的香儿二人心中皆是感觉不妙。
他们的小爷这几日来的风平浪静不过是假象，分明是等着借机在此时无理取闹呢。
少年琉璃剔透的眼珠子一转：“不久前，我见宅院外头，有一群化缘的和尚，嗳，香儿，先前你可亲口说了，愿髡剃谢罪？”
李大一愣，香儿吓得把腿想跑，立即讨饶道：“不要啊，小爷！我知错了！呜呜呜……”
他先前只是表忠心，怎敢真剃光头发，那都成什么样了，香儿吓得直躲，不由地躲到了郑李黄的身后。
郑李黄得亏下盘的马步稳，不然手里端着的药碗都快撒了。眼下乃是人人自危，他亦是担心自己的头发也被雇主惦记上了。
此处的宅院里满是总角小厮的“鬼哭狼嚎”，隔壁的宅院内却反而风平浪静。
院子里人多眼杂，客氏仍然冷眼旁观。
这群人兴师动众，非要搭个法事祭台也就算了，一转眼又掏出了个《玉匣记》，说是还得择个良辰吉日。正巧明儿日子不错，那便显得今儿不如再等上一等？
得知消息的客氏冷笑，也成啊，反正那人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贾家的人给她安排了住处，就在贾琏的院子里，紧挨着的侧屋，旁边那间便是摆放棺材纸钱之处。
客氏不以为然，依旧一声不吭。
然而这些人实则心里也没个底，又听说明儿可能要下雪了，若真下雪了，那便无法在院子里办法事了……一来二去的，到底是择今日还是明日？不上不下，分外为难。
客氏实在不明白他们到底在忙活什么，她可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要办什么法事，全都是他们一厢情愿。
她惦记着阿花，打算入夜后，去厨房一趟。
不巧，天黑后，厨娘正带着阿花去了林黛玉的院子。
林黛玉的身子一向时好时坏，叫人不得不只能习以为常，这会儿她稍稍精神好些了，见了厨娘和阿花，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意。
厨娘和阿花进了屋子后，见紫鹃正在火盆中加炭，雪雁正和姑娘打粉线，一旁还有剪子，看样子她们主仆二人正在裁什么。
紫鹃招呼厨娘道：“都快来劝劝，姑娘才吃了饭，不好好歇着，一会儿又头疼了。”
林黛玉笑道：“我不疼了，你可别念叨。”
厨娘也笑道：“林姑娘好些了，偶尔动动也好。”
林黛玉将手中的线交给雪雁，弯腰拿起剪子，随口似的回道：“琏二表哥那儿正忙，这两日我还是少走动为好。”
厨娘笑容一顿，担心道：“林姑娘到时难道不去旁观吗？”
等那道婆做法时，贾家众人都想一睹风采呢，可惜不少人无法擅离职守过去凑热闹。
紫鹃和雪雁闻言相视一眼。而后紫鹃率先回道：“不去了，省得那昭儿又道我们添乱。”
“这……”厨娘也不大清楚他们之间私下是否有龃龉？
林黛玉也淡淡地道：“我身子不好，不去了也好，免得又给表哥传了病气。”
她面色如常，也不像是什么气话，显然是真心实意之言。
等厨娘和阿花离开后，紫鹃心疼道：“早知如此，当初姑娘便无需拦着他去隔壁问药，反倒闹得像是咱们是恶人了。”
雪雁也可惜道：“也是，可惜了咱们与隔壁的缘分。”
林黛玉把剪子一搁，沉默不语地独自朝里头走去。
紫鹃以为姑娘不高兴了，使了个眼色给雪雁，让这丫头过去劝劝。
雪雁纳闷，但也立即跟了过去，关心地问道：“这是怎了？姑娘，我方才说的不对吗？”
她从小陪着林黛玉，两人之间并未有过隔阂，眼下也只是单纯地促膝而谈。
窗外天阶夜色凉，屋内烛火摇曳。
林黛玉面上不喜不悲，朝雪雁摇摇头，瞧着并无大碍。
雪雁又低声问道：“可是隔壁的青眉姑娘再也未送来书信？”
林黛玉将头一撇：“理她呢。”
于此同时，厨娘和阿花回到厨房时，依稀听见了隔壁传来的“鬼哭狼嚎”。
厨娘也甚是疑惑：“这？隔壁的大爷也快不行了吗？”
实则是隔壁的香儿快要不行了。
事到如今，包括李大在内，他们都琢磨出来了，小爷这回是来真的了。先前的和颜悦色全是假象，这回借着管教自己小厮的由头，分明只想剃了香儿的头作弄一番。
可香儿当初是自己满口承诺，如今也算是该当信守承诺，自讨苦吃，于是怎一个叫苦连天了得。
他从厨房抱头乱蹿到了主屋，逮他的小爷，还有随从的李大郑李黄皆是蜂拥而至，一边劝着，一边又担心自己也遭殃。
整个主屋闹得鸡飞狗跳，三个人见了少年手中的剃刀都后背发凉。
李大忙生一计，转而提道：“我这便将外头的和尚赶走！”
少年手里捏着剃刀，“慈眉善目”地道：“善哉善哉，赶他们作甚？”
院子外，不远处的围墙上，两个石匠快要将围墙修筑得如城墙那般高，人立在上头，一览众山小。
忽一阵寒风刮过，脸上微凉，二人抬头仰天。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