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醒来的时候，阿月又是不在了。

不过这回他并没有走远，一出门，北辰就看见他倚坐在门边的墙角上，对着阳光做手工活。

小金子跟了过来。

“公子，这人也太奇怪了，大清早就见他在这边弄那张蛇皮呢。”

“人家都说焉暮的毒物邪乎，我看他更邪乎。”

北辰用眼神制止了他。

尽管阿月听不见，态度和脸色总归看得懂的，也不能教小金子一直这样对他说话。

自从头天晚上看见阿月打磨蛇脊骨，之后就再没见他拿出来过了。

北辰不明白阿月拿那蛇骨做什么，心想大约是要用来做骨饰，可也没见他戴上。

现在阿月埋头弄的，正是那张绮丽的蛇皮。

他将蛇皮裁下一截，又切出一长条搓成绳，将一根细骨当成针，就这样在蛇皮上缝制起来。

北辰出来的时候，阿月手中的蛇皮已经快缝制好了。趁小金子找他说话的工夫，阿月收了针，接着便把一个蛇皮囊袋举到他面前。

阳光下，蛇鳞反射着五彩光华，像是缀满了螺钿，却又更美。

北辰没想到那么可怖的大蛇，经此一处理就变成了精美的皮囊。正在惊叹之际，冷不防被一旁的阿月拉过了手。

“送、你。”

北辰望着自己的手心，忍不住对这两个带着温度的字露出了微笑。

但再抬起头看见这蛇皮囊，他又犹豫了。

阿月歪了歪头。

“你、不喜欢？”

北辰不忍心辜负阿月的一番好意，盘算着怎么拒绝才好。

“不是不喜欢，只是这皮囊太大了，没法随身带着，只能挂在马上或车上。”

“要不你留着装酒吧？我看这大小，装你的酒壶正合适。”

连比带写地让阿月明白了这些意思后，阿月却撅了撅嘴，把袋子收了回去。

“再做小的、给你。”

北辰还想说点什么，就被急忙忙冲到中间的小金子打断了。

小金子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看见阿月的动作，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掰开阿月的手，指着他喊叫起来。

“你别仗着公子待你好就拉着公子的手不放！快把你的脏手拿开，没上没下的！”

“还有，把你那邪门的东西弄远点！公子哪里会稀罕这种东西！”

北辰赶紧拦住他，却见阿月从他背后绕过来，俯身凑近了自己的腰。

小金子面红耳赤，大喊地就要把阿月撞开。

“你不要以为我打不过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小金子誓死维护公子的尊严……哎呀！”

阿月抬手轻轻一挡，小金子整个人被推出去好远，踉跄得险些跌在地上。

北辰也有些意外，却看阿月弯着腰，对他的腰带左看右看。

许久之后，阿月突然伸出手指，在他的腰带上勾了一下。

“啊呀呀呀！我和你拼了！”

小金子抓了两把沙子撒向阿月的眼睛，想趁他迷糊之际把他撞翻。没想到阿月轻巧地起身一转，扬沙从他面前飞过，连他的发丝都没碰着。

小金子却因为惯性没能停下来，张牙舞爪地从两人中间冲了过去，又跌到另一边的地上。

北辰忍俊不禁，背过身去偷偷笑了一阵。

“公子，你还笑！这人已经不是一般的没有规矩了吧！他就是故意的！”

“哎，我说你这个阿月，不要觉得用这种手段公子就会中你的邪！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

“咳。”

北辰掩面咳嗽了一声。

除了前一晚面具被北辰摘下，其余时间阿月都将它牢牢戴在脸上。迄今为止，只有北辰和那几个商人见过阿月的容貌。

那些商人还只是匆匆一瞥，就足够惊鸿。

北辰看了一夜，怎么不知道阿月的容貌堪称人间绝色。

只是他为何要将自己的面目遮掩得这样严实？

北辰听说过美貌也会招致祸患，隐约感到大概有些令人不快的缘由，阿月是不得已而为之。

可这样一来，反教他平白无故又招致许多猜疑，还要被人取笑。

这样想着，北辰对他的怜悯又多了些。

“阿月是想看这个吧？”

北辰说着，取下了腰间挂着的一枚坠饰，递到阿月手中。

那是一枚玉制的镂空雕花小笼，中空，可以开合。

在取下了颈上、腰带上的其余玉石后，这便是北辰身上唯一佩着的饰物。

“香囊。”

他在阿月的手上写道。

离开荆国这么久，又在大漠里吹了几天风沙，香囊内的气味几乎散尽了。

阿月凑近嗅了嗅，似乎在思考什么。但不多久，他又将香囊还给了北辰。

“用什么、做的？”

“玉。”

阿月想了想，指着自己拇指上北辰送他的那枚玉韘，歪了歪头。

北辰点点头。

“这也是玉。”

“你喜欢、玉？”

“润泽以温，自外知中，舒扬远闻，不桡而折，锐而不忮。「1」”

阿月看着这一长串陌生字：“……”

北辰笑着把香囊系回腰间。

“这课可有点难。”

“等你多识点字，再教你。”

***

今日的行路目标是一座更大的小城。

小城并非位于荆尧两国之间最近的道上，而是往大漠的方向更加深入，走的是个折线。

荆尧两国关的直线道路几乎都是是荒漠，往来的商人和脚夫为了加快进程，可以露营扎寨，甚至全程不在任何一座小城歇脚。

但北辰随行的人少，露宿不便，也容易遇到意外。因此，他走的路线便是每一至两日都能停驻一座城镇。

只是这样一来，进入尧国的时间就更长了。

傍晚时分，他们赶到了这座城。

在靠近之前，北辰就发觉这座小城不一般。

先前经过的小镇、鬼城，都只有一群聚集的房屋，顶多外围有一些木质围栏。可这座城，竟然被一圈城墙包围起来。

远远望去，无法辨别其中的景象。

城门倒没有封闭，和大部分沙屋一样，就是个巨大的墙洞。

进入城门以后，浓烈的灯影、喧闹声扑面而来。在看惯了两天黄沙之后，这番景象倒是颇有冲击力，总让刚进城的人忍不住勒马驻足。

这里进入大漠更深，无论行人的衣着、还是沿街的建筑，几乎都看不出国中的风格，倒是充满了异域风情。

同样是商贾聚集的小镇，这里和先前那座大不相同。不仅面积大了许多，市集更是热闹非凡。

恍惚间，北辰竟以为自己到了哪个异域国中的大城。

进入小城后，映入眼帘的是两大排穹顶毛毡帐，四面的帐帘往上卷起，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商品。

帐内外则是人头攒动，有进有出。灯点得亮如白昼，好不热闹。

荆国入夜后，街上就少有行人，可这沙漠小城竟然连夜晚都不休市。

进入大漠后，北辰倒是开了眼界。

正想着，旁边的叫卖声传入了他的耳朵。

“焉暮酒！古法酿制的焉暮酒！正宗的味道，一滴入魂喽——”

听到“焉暮”二字，北辰不由得一震，身下的骆驼也被他勒得停下了脚步。

旁边叫卖的小厮见他停下，以为他有意购买，便捧着酒壶和爵凑近过来。

“这位公子可是想购买焉暮酒啊？可以试饮一爵，不好喝不要钱！”

北辰当然没有伸出手去。

“店家，焉暮都覆灭二十年了，你们的焉暮酒从何而来？总不会是二十年陈酿吧？”

“公子这就说笑了。谁不知道这里是焉暮旧城，少有的没被烧毁的地，留下了好些焉暮的东西呢。”

“我们家这酒，当然是依着流传下来的焉暮酿酒古法制的，完美还原焉暮的味道。”

“公子，百闻不如一见，尝尝呗？”

北辰一愣，再定睛往周围望去，发现四处尽是“焉暮食肆”、“焉暮逆旅”、“焉暮书肆”之类的字眼。

可以说，整座小镇都是按着“焉暮”的由头建造的。

难道这里真的是焉暮没有烧毁的旧城？离天下国境……这么近？

就在这时，阿月驾着骆驼慢慢靠近了北辰身边，拉起他的手。

“都是、假的。”

北辰会心一笑，随即谢绝了试饮。

“在下没有尝过正宗焉暮酒的味道，无法评判。告辞。”

他继续往前，四下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过去他对商市没有太大的兴趣，今天奔着进来，是另有一番打算。

经过前几日的经历，北辰心中的不安更甚，于是暗自打算加快前往尧国的步伐。

只是究竟怎样加快，他还没有定论，便想着到热闹些的商市看看，兴许能雇到脚程快的车马。

于是一进这座“焉暮城”，北辰的注意力就在交通上。

他看到路上像他们一样骑骆驼的人没有先前多，反倒是有不少骑着异种的沙漠马，甚至还有乘坐带蓬马车的。

骆驼脚步慢，但负荷重。他们没有那么多行李，应当换更轻便的马才对。

北辰心里已经有了数，让小金子去办这件事，顺便找好旅店，把行李都安顿好。

然后他往前指了一块区域，叫小金子之后在这里寻他。

小金子应了一声，临行前不忘猛拍了阿月一下，让他照看好北辰。

阿月隔着面具望着他，也不知道懂了没有。

北辰看他们两这样，笑着摇了摇头。

小金子走后，北辰和阿月就慢慢在顺着人流往前走。

本只想是随意见识一番，打发打发时间，没想到连绵的毛毡帐好像没有尽头，走着走着，竟让人已经忘了来时的路。

北辰被一处写着“焉暮秘籍”的毛毡帐吸引了。

他把骆驼停在帐前，和阿月一起走了进去。

帐中没有人，连灯都是昏暗的。地上只有几张席子，上面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堆满了籍卷，连半枚简牍都没看到。

北辰摇摇头，正想离开，就听到帐中深处传来一句：“豁，有贵客到！”

他停住脚步，回头看见帐的后部竟然还有一处帐帘，这会一个人正从中走出来。

那是个样貌古怪的老人，一身红袍、红阔裤，花白的头顶上又是一顶方形的红帽。

老人提着一盏铜灯，这才将帐中照得半亮。

北辰看见地上铺着一块方形地毡，也是红色的，上面是从未见过的纹样。

“偶然路过，想寻些焉暮的古籍。”北辰说道。

“店家这是收市了？”

“古籍？诺，不都摆着么？”

北辰觉得奇怪，循着老人的目光，这才看到席子上散落着几方麻布样的东西，摞在一堆。

“？”

在他疑惑之际，阿月走过去拾起一块来，将“麻布堆”摊在他面前，一片片掀开。

北辰这才看到这些“麻布”竟是缝制在一起，上面绘满了文字和图像。

“这位小哥懂行。”

老人说道。

“焉暮特产的纱草，经过蒸煮、漂洗、晾干后便成为帛状，可以在上面绘制图文。”

北辰连连称奇。

这样的“帛书”轻便又利于携带，也比绢帛制造更方便，复杂的典籍也只要一小册就能誊写完。

要是用这东西书写，将军府书库里的典籍，只要几张竹席就能放完了。

没想到阿月还知道这东西。北辰心想。

不过想必阿月对大漠要比他熟悉许多，兴许这样的奇物，在纵横大漠的人眼中并不算什么。

“店家，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上面的文字，北辰一个都不认得，倒像是孩童随手画的符。

“焉暮秘籍，上面自然是焉暮文字。”

“哦？内容是？”

“焉暮秘术。”

北辰来了兴趣。

“店家能否解释一二？”

老人哈哈大笑。

“我！不认得！”

“……”

“焉暮人都死绝了，现在还有几人识得焉暮文字？更何况——”

老人说着凑近了些。

“这用的是焉暮王家秘文，焉暮的寻常百姓都识不得。只有王家的巫师看得懂。”

“……”

“要不焉暮秘术早就流传出去了！哪还能失传呢！”

“咳，店家，你这‘秘籍’售出了多少啊？”

“有百来册了！名副其实的畅销典籍啊！”

“诺，今日只剩这点了。卖完了，就要待等我再抄一批，才能卖了。”

“公子若是诚心要，我便五十金卖你。”

“咳……这要价可不低啊。”

“那当然，上面一字一句都是我亲手抄的！”

“公子，我都这把年纪了，老眼昏花的，抄一本不容易啊……再说了，这纱草帛也值不少钱呢！”

“店家，既然售出的秘籍都是你亲手抄的，你又不认得这种文字，该不会以讹传讹吧？”

“这……哎，公子，不带这样杀价的！”

“好吧，三十金卖你，不能少了！”

北辰赶紧摆摆手。

“店家误会了，在下并没有购买的意图。”

老人抬手一指。

“我看那小哥看得挺入神啊！”

北辰循着老人的手看过去。

只见阿月站在灯旁，手捧着那本“秘籍”，正在聚精会神地翻阅。

北辰愣了一愣。

“阿月，你……”

“看得懂？”

「1」《说文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