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尼克带来地下城的那晚，谷雨睡得并不安稳。

地下世界，阴沟鼠辈。

阳光普照不及之地，便只能由人造的太阳来驱散湿暗。

低矮的平房、土路间，人们终日漫无目的而战战兢兢地四处游荡。

半生中，他们曾试图拥有一切，却仅在一朝间几乎失去所有。

而现在，稍有不慎，他们连最后的也要失去了。

哪怕屈居在兔窟鼠穴、失掉了为人的尊严，只要还活着，便算作是一种胜利。

然而，人这种生物怎么可能仅仅满足于活着。

当人们发现地下世界所奉行的依旧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后，他们似乎又重新找回了对自身命运的掌控，乃至……

对他人命运的左右。

人们开始疯狂地通过手环来接取系统发布的任务，而渐渐地对任务内容变得毫不在意。

只要完成任务便能获取积分，从而拥有凌驾于他人之上的特权。

为了使自己拥有更多的生存空间，他人的死活又何足在意呢？

哪怕同类相残，也已是在所不惜。

是以，这座仅有两百四十二人的地下城中很快纷争四起。人们开始施行占有，抢夺紧俏资源，进行地盘划分。

在这场愈加混乱的争夺战中，个体的力量愈发显得微不足道。

占据优势者不断集结其他强竞争者，以团体的力量守成并扩大优势。

城内很快出现了一股分裂势力，他们并不满足于基于积分而获取的权限和资源，他们要求建立自己的利益集团，重构这座地下城内的秩序。

与此相映的是，利益集团通过巧取豪夺占有了地下城内的大部分资源，并垄断了资源供应，而在竞争中落入底层的人则被挤压得毫无生存空间。

随之而来的是偷盗、劫掠的滋生，以及积恨。

阿修斯便是在这时看到了机遇。

凭借持有的高积分和权限，阿修斯很快便笼络了一大批的追随者，其中很大一部分便是底层落败者。

不过，阿修斯这样做并非是要挑起全方位的争斗。要抹除分裂势力，他一个人便能做到。

他需要的仅是能够造势而于己无害的追随者而已。

阿修斯所持有的积分在全城内可谓是断层式第一，当时的人们还不清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当分裂势力抱着金樽玉盘、饮酒贪欢时，阿修斯已经在暗中集结了一支钢铁之师。

直到人形机械掌中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分裂势力的首脑时，他们才惊觉自己连谈判的资格都没有了。

分裂势力十分明智地接受了阿修斯一方的要求而没有做多余的抵抗，从而避免了大规模流血。

自此，分裂势力离开地下城而在地面上生存。

留在城中的人却并没有因而变得更加幸运，他们很快发觉城内根本无人能与阿修斯分庭抗礼。

面对阿修斯所统帅的机械大军，人们的任何抵抗都像是在以卵击石。于是，人们不得不尊奉阿修斯为一城之主。

此后，这座地下城内开始了日新月异的变化。收起枪弹的人形机械推倒旧屋、建起新楼，填平泥坑、铺就大道……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曾经的兔窟鼠穴摇身一变为政府未来企划书里的智能化城市。各色的机械、智能软件与设施纷纷涌现，人们在城市的任一角落都能与这座城市实现互动。

另一方面，围绕阿修斯所掌控的权力中心，城内很快形成了一套层级分明的新秩序。毫无意外地，那些底层落败者在所谓的“新世界”中仍被压制在最底层。尽管如此，得益于城市的新生，底层之人的境况已是大有改善。

这座地下城似乎就此再次稳定下来。

把实力最为强劲的分裂势力赶走，剩下的又有何人能窥见天机与其相争？

阿修斯负手立于高塔之上，满面风光中，他体验到了睥睨众生的乐趣。

尽管这所谓众生只是区区一百多人。

然而，正是因为尝到了统帅一方的甜头，当残酷真相降临时，阿修斯他不堪忍受而陷入了癫狂。

地下城内不知何时涌入了一些外来客，他们带来了超智能的机器人——阿修斯所无法掌控的力量。

除了一个金发男子，这些外来客很快便离开了，留下了他们带来的机器人。

一日，阿修斯孤身一人从主楼的一处密道里进入了底层密室。

冷月般的银光充斥着整个空间，除却四壁上挂着的运作中的各种电子仪器和密布的电子纹路外，密室里再无他物。

“青梵，我需要你的帮助。”

仪器上的灯光闪烁了一下，一道浑厚的男音很快响起。

“我并不能帮你除掉那些超智能机器，这是不被允许的。”

“为什么？只要你帮我调动城里的部分机械，毁掉那些机器人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这是不被允许的。”青梵声色不改地又重申了一遍。

“什么不被允许，你不是这座地下城的控制中心吗？怎么可能有你不能做的事？”

然而很快，阿修斯便意识到青梵也只是这座地下城的控制中心而已。

“你和那些人是一伙的？”

“伙同，也只是你们人类的说法而已。”

“我早就说过，我可以协助你，但你自始至终都没有资格命令我。”

阿修斯如大梦初醒般无声沉默良久。

连一座地下城都无法完全掌控，又何谈控制这整座岛呢。

原本的勃勃雄心很快被心中最深的无力感掐灭了。

那些超智能机器人很快融入了城内的高层，并以顺从的姿态宣称效忠于人类。

阿修斯看着这一切也只是无动于衷。

他只是感到自己渐渐拾起了最初被困于地下时那种对自由的前所未有的渴望。

暗夜中，阿修斯一路畅通无阻地离开了这座囚牢。

而地上更广阔的风景外，也不过是更阔的囚牢。

他自知出逃无望，便深入荒山密林之中，过上了餐风饮露的生活。

而他的生命在这样的折磨中也渐渐地被消耗殆尽了。

在死神降临之时，阿修斯只是平静地躺在落叶铺就的地毯上，空洞地望着被高冠密枝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天空。

就这样，生命气息随着他的体温一同流逝，最终，他缓缓地阖上了双眼。

然而下一刻，男人的躯体猛地搐动了一下……

谷雨便是在这时醒来的。

他仰面躺在被单上，额头和胸前渗出了些许热汗。

连续而真实得不像是梦境。

谷雨不能确定这究竟是阿修斯的记忆在复苏还是另有原由。

但很快，他便否定了前一种可能。

梦境中的信息太过全面，这显然不是阿修斯该有的记忆。

窗外，不断变换着流纹的穹顶所发出的仿日光线透过落地窗将整个房间照得通明。

谷雨躺在床上仍觉十分疲乏，就像是昨晚根本没有睡过一样。

刚刚远岱给他发来消息，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

看着手环电子屏上那短短一行文字，他忽而感到心情很好，也因而起了一些挑逗的心思。

“我刚醒，你要是不着急的话就来我房间等我收拾完再一起去吧。”他这样回信。

也不知道那小家伙会不会来。

……

不一会儿，房间里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敲击的力道很轻，透露着拘谨。

他打开房门，看见了料想之中的那人。

远岱眉眼微弯地轻笑着，一袭青衣与他白中透粉的肤色十分相衬。

谷雨暗暗地想到，正好他还没想好该穿什么衣服。

……

剧场，看着舞台中心上演的一出出戏码，谷雨愈发感到昨晚那场梦的内容很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只是，他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呢？

回到主楼，他怀抱梦境再续的心态入眠。

夜色渐深，谷雨很快沉沉睡去。

被冷月般的银光充斥的密室内，白色地板的中心翻涌着一滩暗黑色泥沼。墨色的粘稠物像是不受重力约束而飘向半空，逐渐幻化出成年男性的形体。

墨色粘稠物很快被覆上一层银色而坚硬的外甲，尖刺状的鳞甲散布于臂肘和面颊两侧。

一束银白长发自头盔顶部倾泻而下，柔顺飘逸，无风自动。

盔甲下的面容看不真切，漆黑的面部在扭转间闪耀着斑斓的轮廓光芒。

即便如此，谷雨却从这张脸上感受到一种倨傲。

“鸠占鹊巢的家伙，你是何人？”

“不请自来的家伙，你又是什么东西？”

“不请自来？你倒是先看清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身处梦中。”

银盔下传来一声哼笑。

“不错，我为你造的‘梦’。”

但眼下谷雨所经历的显然已经不能用梦境来解释了。

“青梵，你既知我不是阿修斯，此般大费周章又是为了什么？”

“我只是对这具躯体内的新灵魂感到好奇而已。”

“如今看来，你比阿修斯要有趣多了。”

“只是好奇？”谷雨可不这样觉得。

悬浮于半空的银甲忽而靠近，“当然不只是好奇。”

“你既已占据了阿修斯的躯体，我与他之间的契约便要由你来接续完成。”

“那是你和阿修斯之间的事，与我无干。”谷雨语气冷淡。

“嗯？”

“先不说到底有没有什么契约，我不是阿修斯，只要是他的事便与我无关。”

青梵单手成拳，指节上穿戴的甲片在挤压中发出阵阵的金属摩擦声。

“你我皆是笼中之鸟，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你难道不想逃离这座岛？你难道不渴求我的力量吗？”青梵锋利的指尖甲抵上谷雨的脖颈。

“你这般急切，想必是有求于我吧。”

尽管是在“梦”中，谷雨却真切地感到抵在自己颈间的那只手愈发用力，他甚至因之而产生了痛感。

无言便是默认。

“即便是像你这般拥有超越人类个体智能的AI，也无法做到掌控未来。”

“而本就来自未来的我则拥有这种可能。”

“我猜测，这便是你最需要的。”

青梵缓缓收回抵在谷雨颈间的那只手。

“那处密道你应该已经记住了吧，来找我。”

语毕，满身银甲在顷刻间化作齑粉而消散于无形。

最近更得会比较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