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白云，和巨大的粉色城堡。阿亮趴在顶楼的栏杆边看风景。

城堡由轻飘飘的丝带线编织而成，柔软而坚韧，矗立在广袤的森林深处。这里温暖舒适，空气清新鸟语花香，小小的阿亮幸福地安居于此。他做手工，打扫家务，弹奏乐器。即使远离乡村远离市镇，阿亮也不曾孤独。时常有热心朋友光顾和落脚。在这个地方，阿亮纺织出美丽的事物，供可爱的客人欣赏参观。燕子、斑纹猫、金丝猴，还有小象，大家都很喜欢阿亮和他的作品。

可突然，“黑影”出现了。

“黑影”吓跑了所有的动物，扰乱了这一切。它们在城堡里又打又砸，破坏了所有漂亮的家具和装饰品。阿亮被不速之客激怒，尝试出手制止。但它们数量众多，单凭一人压根无力阻拦。脚像是被水草糊住，越追越疲惫。

黄昏，黑影消失了。城堡一片狼藉。

萧萧寥寥的凉夜中，悲伤的阿亮默默拾起针线，一点点地缝补、一点点地修复，希冀城堡能够恢复原状。

一不小心针头扎到手腕，随后，阿亮醒了。

“叮铃铃——”刺耳的闹铃声。上铺翻了个身，床板挤压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昏暗里阿亮揉揉惺忪的睡眼，延宕片晌。

刚刚做梦了。

…可是，具体是什么来着？

记忆模糊……想不清楚。

每日清晨都是邻床舍友定的闹钟，最早起床的却一直是阿亮。他脚插进狗狗拖鞋，一边刷牙一边瞻瞩着镜中的自己。天还未亮透彻。锈迹斑斑的防盗网外，一条悠长的鹅黄色像面条似的绵延于大片的普鲁士蓝下，阳曜于地平线处熠熠生辉。麻利地，阿亮吐掉白色泡沫，拧开水龙头冲掉污秽物。他洗脸，打哈欠，穿袜子换鞋，披上校服外套踏出宿舍。

人还很少。阳台洗漱的学生也不算多，三三两两。阿亮背着米色帆布包，心情明快起来，迈出轻捷的步伐。买好早餐后，他一路爬上二层的教室，摊开历史书开始预习。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亚洲的民族解放运动掀起高潮。印度人民……”阿亮叼着馒头翻了一页课本，用自动铅笔圈画重点。空调刚开没多久，室内还有点闷。他没带湿巾，背总冒一阵一阵辣辣的汗。阿亮幻想着去海岸吹吹风，思绪在勤奋边缘的航道游弋。田径场传来行李箱的滑轮与凹凸不平的跑道摩擦的声响。他吸一口豆浆，觑向窗外的枝叶。一只麻雀停歇在不远的桠杈，好奇地在张望着些什么。

白日梦。莫名联想起这个语词。

“话说回来，梦境，还真是神奇呢。” 视线重新落回纸面，阿亮用笔帽戳戳太阳穴，“忘掉也让人意犹未尽。”有时候，阿亮的梦会跟遥远的孩提时代的梦境相串联，接着，前面的“情节”便自然而然回忆起来，像连续剧一样有了后文。

“要是，人类发明出可以复制粘贴梦境的机器就好了。”他边划线边想。发明的科学家可以得诺贝尔梦境奖吧，赚一亿美金。“橡皮擦……不见了？”他愣半秒，抬起书扫一眼桌面，又左顾右盼四周的地上，都没有。

“奇怪…”冥思苦想间左手伸进桌洞里，摸到一个毛茸茸的小玩意。阿亮蹙着眉，掏出来瞅一眼。

“……上个月织一半的软面包，竟然藏在这里？！”他惊疑地瞪大了眼。阿亮随意摆弄了一下织物，又放回原位。吓一跳。这个要当成生日礼物的，本以为送不成了。秋明的生日，就在下周一。是从胡老师的花名册偷偷瞥见的。秋明看到这个肯定会很讶异吧，阿亮精心编织的。

“秋明……”他窥睨向第一组倒数第二排。空空荡荡。也对，今天周五，秋明和江枫他们去早训了，第三节课才会回来。

“你或许不知道，我最喜欢阿亮了。”

啊，好开心。阿亮的脸红彤彤，他摁摁笔帽。该怎么保持下去呢？想要留住这份开心，让它存在更久一点，更久一点。高兴得无法形容，仿佛三千只兔子在原野无声雀跃。

“…咦。”草稿本下的格子纸漏出一截边角。是刚改好的小说。阿亮马上机警地往里推一点，生怕再被谁发现。

“咔嚓。”遽地灯亮了。阿亮慢半拍地昂起头。

“——果然。”前门站着一个女生。

是向静，她也到了。

“怎么老黑灯瞎火。眼睛看得见？”高马尾的向静姗姗跨越讲台，微笑着朝阿亮径直踏去。

“嘿嘿……”阿亮眯眼傻笑。蓦地唤起了糟糕的回忆。

“每天都这么早起呀。”“还好…习惯了就没什么。”“不愧是阿亮。”向静撂下保温水壶，曲背坐在凳子上，“对，昨晚麻烦你了。没想到就那几题过程要写五六张纸。”

他摇摇脑袋，温文地说：“下次有疑难还记得找我。”

“得。”她拿出一枚粉色小球，搁于阿亮的历史教材。“这个送你，当作回报的奖励。辛苦啦。”

一颗蜜瓜味硬糖。玻璃纸包装的。“……哦，谢谢！”阿亮顿了一刹，蘧然说。“呵呵没事儿。”向静撩起鬓角的碎发，露齿笑道，“家里买了一大盒，放好多吃不完。觉着好吃的话随便找我要嗷！”

“嗯！！”他收下糖果，端详少时。

淡妆的向静斜靠在椅背，展开一面银边小镜子，理了理侧额的刘海。阿亮瞅瞅她，又瞧瞧糖果，噤哑有顷。小学时，最喜欢吃这种包装的水果糖，美术老师表扬学生总会发几粒。一直不清楚名字，所以不知道哪里买。阿亮撕开糖纸，塞进口中。还是熟悉的味道，很浓郁的果香。

他将两手缩回胯间。阒然，没人再发话。为了迅速降温给度数调太低，空气意外有些冷了。糖浆仿佛苦涩的蜜堵塞在咽部，阿亮搓搓冰冰的掌心，忽然觉得向静是不赖的人。

“那件事…我会不会记太久了。”“向静，也是可以相信的吧？”“她又没有恶意，那天也仅是普通的好奇。”“……总跟身边人划一条界限，是不是不太礼貌。”

八指交叉的阿亮挂耷着眼睑，生出些愧疚感。“我…”他暗暗瞟一眼向静，她还在细致地打扮着自己。

一股不知名的勇气涌上心头，使他将左手重新伸进桌洞。深吸一口气。“这个，你要不要看看？”阿亮抽出一沓稿件，心跳加速。

向静昂头，板滞地注视着他。“小说？”她又望望他手上的东西。

“…嗯！！！很早就想让你看了。只不过……”阿亮一边提高音量尝试壮胆，视线一边垂垂飘落。眉头高耸的向静食指点点自己，十分纳罕。“真的假的？”她张大嘴巴，换了个正朝阿亮的坐姿。

“天呐！”向静受宠若惊，倥偬接过文稿，“谢谢你！我靠……”她拨动着纸页，愕叹道：“写了这么多？”

阿亮干笑地咧开嘴，恍然又有些后悔了。此时，外边彳亍进几个女同学。向静仓猝捂住嘴，瞠视着阿亮思忖两秒。

“我会帮你保守秘密。”她弓腰小声说。

忸怩的阿亮微微颔首，重复了句谢谢。纵然那小声对于阿亮已是大声，纵然秘密早便暴露得尽人皆知。激动、兢惧、欣悦、惶悚，一系列浑浊且杂糅的心情交织缠绕在一团。“啊……”阿亮竚望着向静，递出的手悬浮半空。她唇角微翘，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怎么办。”他寂寂地拳捂胸口。

“冲动行事了。”

说真的，这部小说并不完满。至少，仍有很多情节需要修缮。有些心理描写比较主观，有的桥段逻辑过于复杂。他不了解向静的口味，不清楚她能不能接受那些晦涩的表达。或许主人公的刻画会显得幼稚，或许配角的塑造平淡无奇了点，或许背景设定跟其他作品有雷同。可尽管并不成熟，阿亮还是认真琢磨了很长时间。“假使努力被所否定，那究竟该……”阿亮握住铅笔。

“我真是个白痴。”他想。

好想蒙住头。一瞬，期待是另一场梦。

“你或许不知道，我最喜欢阿亮了。”

阿亮使劲的手松了一点。“呼…”他抿笑地压下头，让心灵舒缓下来。嗯，依然很开心。只要想起秋明说过的那句话，所有懊恼都一扫而空。

他轻放小臂，状态似乎平复了些许。

没关系。只要秋明还存在，秋明还愿意陪伴于自己身边，便没有什么可畏怖的。秋明对阿亮很好，秋明不会离阿亮而去。

他竖起书本瞟一眼向静，遐凝半歇。所有的忐忑与不安幸运地转化成了偏激的兴奋，免去了被过度思考的风险。“向静能读自己的小说，真的很开心。”他乐观地想。

秋明能说接纳不完美的自己，真的好开心。

不过，大抵就是由于太过开心，开心得无地自容，阿亮又诞生了更大的忧恐。他绵视着向静，气氛逐渐平宁。

心里的兔子再欣悦也会蹦累，美妙的情绪与体验也总是那么得稍纵即逝。“…还能维系多长时间呢？”阿亮又喝下一口甜腻的豆浆。这片温暖的记忆距离成为枯竭的历史，究竟还剩多远呢。就像益达口香糖一样，等到未来的某一天，那份怀想终会因经常性的反复咀嚼而索然无味，如同火车燃料般消耗殆尽，再也无法从中提取快乐。

待至彼时，阿亮还能使自己相信秋明依旧是喜欢自己的吗？待至阿亮再次被孤独浸没、秋明却未及时出现之际，他还能说服自己，秋明仍然视自己为特别的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