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房很大,整整三排水池,他俩把盆搁在台上,开始接水。
开学第一天,水龙头却非常不给力,刚拧开的一瞬间还马力十足,但很快就变成涓涓细流。
他俩把水龙头开到最大,那水流开始一滴一滴往下掉。
“……”
大概是因为供水不给力,洗漱间没有几个人,挺安静,连水滴落在盆里的声音都能清楚地听见。
嘀嗒——
嘀嗒——
他俩静静地望着“尿不尽晚期”的水龙头,又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可能是昨晚一夜没睡的缘故,丁程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
很大的呵欠,连眼泪都跟着往外冒。
“刚才来的时候,水流还没这样小。”梁一诺没由来地解释了一句。
丁程擦了擦眼角,“哦。”
虽然这算是木头人主动示好,可除了“哦”以外,他实在没有别的回答。
梁一诺又问:“你昨晚没休息好?”
丁程点点头,“开学第一天,兴奋到睡不着。”
梁一诺好像找不到继续聊天的话题了,再次开启静音模式。
丁程想起方才在寝室听到他的黑历史,忽然觉得身边的木头人不一定是喜欢装高冷,反倒真有可能是因为脑子太笨才不爱说话的。
这么一想,丁程感觉那张表情匮乏的脸也没多么高冷了,特别是鼻梁上贴着的创可贴,让这家伙看起来有些呆萌。
然后,他忍不住问道:“你真把舌头冻门上了?”
“嗯,”梁一诺回答,“因为打赌输了。”
“打什么赌?”
“谁能考第一。”
“……”
丁程见过许多对成绩异常上心的同学,初中老师也组织过这种学习比赛,让两个人打赌,比着学习,共同进步,但他们的赌注不过是一个小礼品,或者请喝汽水什么的,把舌头拿来做赌注的,他还真是头一回见识。
盆里的水位还在龟速上升,一个不认识的男生估计也是等得不耐烦了,自言自语地抱怨了一句,“操,这水龙头真他娘垃圾!”
丁程盯着水流,满脑子都是梁一诺舌头粘在门上的样子:
隆冬的天气,考第一的赢家像个君王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梁一诺同学履行赌注。
一大堆学生在他们周围群魔乱舞,像见证某种祭|祀仪式。
他们的头上都绑着白色的布条,上面全是血红的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
恍惚了好一会儿,他才结结巴巴地说:“优秀……你们真的是……太优秀了。”
梁一诺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走出水房的时候,梁一诺低声问道:“那你尿床……也是真的?”
“呃——”
忽然被人揭短,丁程大脑有些短路,“我那天喝酒喝多了,就——”
梁一诺很及时地嗯了一声,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为难他,又接着问道:“那你为什么把口香糖粘人家头发上?”
“这个嘛,”丁程边走边解释,“就是一个小实验,少儿科学频道上说的,口香糖粘在衣服上不能用水洗,要放在冰箱里冷冻几个小时,就能撕下来了。”
“所以,你拿人家头发做实验?”
“不是啊,”丁程说,“我本来黏在他的帽子里,可他看也没看就把帽子扣脑袋上了。”
“哦……”梁一诺若有所思,“那这事儿还不全怪你……”
“对啊。”丁程一脸无辜,表示非常赞同。
“那你为什么粘在别人的帽子上?”
“……”
丁程没话辩解,看了看身旁安然自若的木头人。
木头人
得,算你狠。
然后,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了一句,“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后来?”梁一诺显然没明白这个问题,扭头看着他。
“就是赌舌头的那次,”丁程问,“打败你的那位小哥,不应该比你还厉害么,他现在考哪去了?”
“他没怎么样,”梁一诺的语气倏忽冷淡,眼里的光芒仿佛被什么东西遮住了,显得很阴郁,“就挺好的。”
“什么叫【挺好的】?”丁程被他别别扭扭的样子弄得更好奇了。
“应该在找工作,”梁一诺回答,“反正也不用上学。”
丁程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考第一?
找工作?
不用上高中?
梁一诺知道他为什么惊讶,解释道:“他期末考了倒第一,赌赢了,但是念不了高中。”
“……”
丁程的脑子已经变成一团乱麻了,开始慢慢梳理整件事的逻辑:
“你跟他打赌,赌谁能考第一。
然后,你要考正数的,他要考倒数的?”
梁一诺点点头,“对。”
“……”
丁程呆呆地站在原地,盯着他,几乎不用经过大脑分析就可以得出结论,“倒数第一很简单的吧,一字不写就能赢了,至少不会输……”
“很简单么?”梁一诺端着水盆的手臂颤了颤,但只是一瞬间就恢复平静。
丁程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平常的反问句,自己竟然无法回答。
眼前的少年虽然看着风华正茂,可那深沉的目光却是饱经沧桑的人们才会拥有的。
透着疏离。
厌倦。
实际上,直到半年,甚至一年之后,丁程也没有真正理解梁一诺,特别是现在,才认识不到半天,丁程就感觉到,这货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末了,梁一诺才缓缓开口。
“至少对我而言,当倒数第一是需要勇气的,反正我打死也做不到。”
他说出这句话时并没有看着丁程,丁程也没看清他的表情。但丁程知道,这个家伙一定是认真的。
非常认真。
然而,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这句话就登上了丁程听过的“真香”语录排行榜。
而且绝对是前三名。
虽然聊得热火朝天,家长们的效率也是出奇的高,丁程舅舅特意站在上铺擦了擦各个墙角的蜘蛛网,梁一诺妈妈用抹布把四个床下的灰尘全都清理干净。
不到一个小时,243寝室被收拾得焕然一新。
姥姥在出门前还特意把这几个新同学叫到一起,语重心长地说道:“以后,你们六个就要在一起度过三年了,能住在同一个寝室是缘分,你们要好好团结,互相帮助,以后走到社会上,这些室友都是最宝贵的财富啊。”
被姥姥灌了一大碗鸡汤,丁程和室友们都有些窘迫,不知道如何回答。
倒是江雨挺积极,也跟着说了一句,“从现在开始,243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家长们都很满意地笑了。
虽然江雨的话也有点儿官腔,可丁程却觉得挺应景。
他们六个学生望着彼此,丁程、梁一诺、江雨、陆川、刘浩南和温子维,都不约而同地笑了笑。
没错,今后就是“一家人”了!
老妈开会结束已经是中午,家长们都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
大部分学生都是第一次离开父母生活,路上的气氛有些伤感,好多女生已经哭成泪人,被家长柔声“责怪”着,“都多大的孩子了,还哭哭啼啼的!”
男生倒没那么伤心,还有像大鱼这种长期在高压之下生活的,恨不得自己爸妈光速离开学校。
姥姥和老妈又和丁程交代了好多生活上的琐事,比如注意休息、好好吃饭什么的,丁程表面上哼哼哈哈地应付着,实际注意力却集中在梁一诺爸妈的身上。
其实【上当受骗】的一家人也没什么好看的,三个人并肩走着,都是闷闷的,一句话也不说。但丁程就是对他们好奇,更准确地说,是那对父子让他挪不开眼睛。
虽然丁程已经告诫过自己无数次,不要回忆往事,不要思念任何人,可他此刻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偷偷幻想了一下。
要是,老爸还活着的话……大概也会这样吧。
舅舅似乎看出外甥的心事,一只手搭在丁程的肩膀上。
“小程,什么都不要想,不要有顾虑,就好好念书,有什么烦脑就给我打电话,有舅舅在,什么都不用怕。”
“舅舅,我记住了。”丁程望着舅舅,发自内心地笑了笑。
作为一个事业有成的商人,舅舅一向只谈利益,不谈感情,可这个在商界雷厉风行的男人,却对格外重视家庭。
舅舅最喜欢的一部电影是《教父》,影片里的老教父说过:
不照顾家人的男人,根本算不上是个男人。
在丁程的印象里,舅舅从来没有对家人发过火,甚至也不会当着家人的面和别人争吵,除了一次,在老爸的葬礼,舅舅失手把一个男人打成脑震荡。
丁程知道舅舅为自己付出了多少,在老爸去世后,舅舅成了他们生活最大的支持,无论是在经济上,还是情感上,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都竭尽所能地呵护着他们。
就连今天,他也可以派司机或者其他人过来帮忙,但他宁愿浪费一上午的时间,推掉一切事务,以家人的名义,亲自送丁程上学,又默默地,收拾行李、整理床铺。
走到校门外,丁程很想说一句:“舅舅,谢谢你。”
但他没有,因为老妈在身边没完没了地嘱咐着,他只能和舅舅交换一个眼神。
舅舅望着他,无声一笑。
心照不宣。
“后天就坐车去抚顺了,”老妈抓着他的胳膊,看起有点儿不放心,“到了军训的地方,肯定会很苦,白天记得擦防晒,难受就跟老师报告,要照顾好自己啊。”
丁程点点头,“你也照顾好自己。”
“记得多给妈妈打电话。”老妈眼睛都红了。
“嗯。”丁程最怕这种煽情的离别场面,赶紧诚恳地保证道:“妈,我肯定隔两天就给你打个电话。”
老妈非常感动。
临走时还跟姥姥约定好时间,要周二和周四的晚饭之后,一起等丁程给家里打电话。
但是,【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还真不是胡扯。
在长达三年的高中生活中,丁程只给老妈打过一次电话——就是为了看看掰弯的饭卡还能不能用。
当然,这都是后话。
因为姥姥强烈要求丁程要和梁一诺多相触,在家长离开之后,他们三个只好一起去食堂吃饭。
终于摆脱了家长的束缚,丁程很轻松,大鱼很癫狂,梁一诺还是很沉默。
果真是人以类聚,丁程和大鱼兴致盎然地聊着天,梁一诺安安静静地走在他俩身旁,充当不热心的听众。
虽然同为话痨,张中华喜欢主动找话题缓解尴尬,而大鱼更率性自由,谁跟自己玩得好聊得来,就一门心思搭理谁。
因此,直到食堂门口,大鱼和梁一诺仅有的两句交流,就是分别介绍了自己叫啥名。
启真的食堂有三层,门外的砖墙上贴着一个金光闪闪的【一级食堂】荣誉称号。
“听说这儿是沈阳数一数二好吃的食堂,”大鱼活脱脱像个情报贩子,“好像最出名的是夜宵。”
丁程听了没什么反应,初中食堂给他造成的阴影太重,他只希望这个食堂做出的饭菜没有报纸和钢丝球,味道好不好已经无所谓了。
不过,还没走进餐厅,他们就可以闻到一阵鱼香肉丝的香气。
大鱼猛吸了一口气,“好香啊!”
丁程也有点儿期待。
嗯,单从气味上看,这个食堂应该挺不错的。
然后,他听见先一步进门的大鱼忽然喊了一声——啊?
好多和他们一同进来的新生也纷纷发出惊叹:
“我靠?”
“这学校有毒吧!”
“魔鬼啊!”
丁程往里一看,果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What?
——启真学校的食堂,没有座?
丁程:我想采访一下校长,请问食堂装椅子犯法吗?
校长:(已读不回)
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