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房门外,爷爷奶奶望着依旧伏案奋笔疾书的父亲。
奶奶去小厨房看了那几碗剩菜,不停抹泪:“腌菜没营养,小野,不能经常吃,跟奶奶回去。”
爷爷气急败坏地说:“你自己浑浑噩噩也就算了,你都多少岁的人了?自学法律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上诉你自己怎么整?”
“爸,我自己有数,我还有机会的。”
父亲头都未回,爷爷奶奶喊不醒似在梦里的他。
不知道已有多少个夜,白烟缕缕舞动,我都未曾有机会能好好看一眼父亲的脸。
从前的宽阔肩膀,到如今的窄瘦,我不太理解父亲争的是什么。
只是经常听爷爷说,“人活着,为了争一口气。”
桌面上,是堆砌成山的纸张,纸上被他写得密密麻麻,有修改标注。
字体的笔锋,日渐力透纸背、刚劲有力。
指着父亲冷漠倔强的背影,爷爷骂道:“你有数?你瞧瞧你这日子过得,家徒四壁,每天剩菜稀粥!还不如在农村里,晨晨和小野必须跟我们回去!这么小的孩子跟着你受苦,他们活该是吗?”
碎裂的巨响像利剑刺破了耳膜。
桌上的钢化玻璃电热板被父亲一拳砸碎,心下一惊时,我下意识捂住了梁顾晨的眼睛。
父亲高大的身躯站起来时,手指骨节正流着血淌落到指尖。
室内昏暗,唯独父亲的此时的眼神逆着台灯的光,炯炯微亮又落寞:“都走,全带走!都别出现再我面前!行吗?”
爷爷奶奶的眼神里是失望,父亲眼神里是痛苦和刚烈……
梁顾晨的医药费,最终还是爷爷奶奶给了我。
父亲说,他没这个脸去楚家道谢。
给父亲递上创口贴时,他推开了,“不碍事,你们赶紧走吧。”
我犹豫着是否要和父亲开口,他沉默着吸一口烟书写,无视着自己的伤口。
放下创口贴在桌面,我小心翼翼地说:“爸,我希望……你以后有话好好跟我们说,别动气。”
——
路边的两排路灯指引我带着梁顾晨到了楚家,此时是连绵细雨的冬。
原本我们住的那一间房,还被贴着法院的封条。
躲避了视线,我不敢再看一眼。
粉色的蝴蝶结发箍在开门时出现,楚娅的脑袋探出来,笑容逐渐放大:“妈妈,是凉月哥哥跟梁顾晨哎!”
楚娅抓着我的手臂,“哥哥你们进来呗!”
我摇了摇头,“不了,就上回的医药费,是叔叔阿姨垫付的,我们还了钱就走。”
楚娅的母亲一如既往的温婉姿态:“就你俩呢?晨晨病才刚好没多久,留着买好吃的吧,这钱不着急还!”
梁顾晨偷偷地抓着我的衣摆。
“进来吃个饭吧,菜都好了,加两双筷子的事。”
楚家人一定要留我和梁顾晨吃饭,可我们并未进屋,只在门口给了钱便婉拒了好意。
我看向梁顾晨:“快道谢。”
梁顾晨微微鞠躬,“谢谢叔叔阿姨,谢谢楚娅姐姐。”
楚娅有些失落,她大眼一转我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好好写寒假作业,假期结束前,我来检查数学。”
她又有些高兴,又有些难为情,“哦……知道了。”
楚家的大门一打开,往屋内只需望一眼,就可以看到他们家水晶灯下的绿植茂盛,满室的家具都有生机一般,似是万物有灵……
灯具的亮光就像家中私藏了一个耀眼的太阳,我竟然……会下意识地想要用手去遮挡在自己的眼前。
执意不进屋,楚家人只好作罢,临走前给了一袋粽子和其他的一些食物,非要我们收下。
“哥哥,那个条条,什么时候会撕掉让我们住回去啊?”
我摇头,应该是回不去了。
他又问:“哥哥,妈妈她为什么不来看我们啊?我们住的地方实在太臭了……”
内心兀自叹息,那是你的妈妈,不是我的。
“总有一天你们会再见的,毕竟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解释。
只是我也期盼,自己什么时候能见到亲生母亲。
至于住在哪……
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脚下的路。
其实住哪,也都是立于天地之间,无所谓了……
——
糯米很能耐饥,有时候一天只吃两顿也没问题。
可终究不能苦了梁顾晨,所以寒假期间,我和梁顾晨在农村老家度过。
梁顾晨在农村还算开心,和村里几个小伙伴总是会玩到很久才回家,然后身上全是泥巴脏污。
溪边抓鱼也会湿了裤脚。
某一天晴空万里时,老家墙面的干草垛起了火,就因为他们偷玩了大人的打火机。
梁顾晨站在那不敢动,吓尿了裤子,旁边还站着一条大狼狗对着他吠叫不停。
“哥哥你快救我……呜呜呜……”
瞧了他一瞬,又莫名被他气笑。觉得,梁顾晨这样狼狈可以肆意大哭的年纪,就是完整的童年。
——
与爷爷奶奶的作息时间一致,帮着他们忙完农活后做作业,躺下睡觉时已疲累不堪,压根就不会有空余的时间想太多。
奶奶怕父亲一个人因为忙碌而照顾不好自己,便让我坐着公交去镇上的租房内给他添置一些日用品。
打开门时,父亲的卧室门是紧闭的。
将物品放置在餐桌上,我敲了敲门,以为他是身体不适。
“爸爸,你不舒服吗?”
屋内一阵慌乱的动静,我稍稍后退了一步。
顶着蓬乱的头发,袁素晴开了门,四目相接的那一刻,有几张纸币散落了一地。
帮她弯腰拾起的刹那,大概是觉得我多管闲事,袁素晴瞪了我一眼。
跑下楼时,她连门都没带上。
“爸,她……怎么来了。”
父亲一手挂在座椅靠背后,仰头抽了一口烟,声色哑然:“来拿钱。”
钱……
我们家还哪来的钱。
但他的桌面忽然空无一物,原本在这个房间,这个书柜上,最为豪华套装的书籍,都消失不见。
衣柜边上一个铁桶,有他曾经努力的成果,如今全被火吞噬成残碎。
“爸,你不是说,还有机会的吗?那些都烧了?”
“儿子……有些事,是注定的。”
挺久了,我没有听过他的笑声。
他揶揄道:“不是这块料,也没有办法翻身……要认命。”
“爸……”
这种态度,莫名让我有些心跳加快。
我坐在他的床铺上,这个床的位置,每次只要一跨下,一眼就能看见破旧的书桌,有着铁锈的窗户,再往外,是铁质的防盗窗,和一条看得到尽头的小路。
“小野,爸爸忽然发现……自己没什么可以给你留下的。”
没有提及梁顾晨,他反倒说起我。
站起身,我走到了他身边,他的两鬓不知是在何时斑白。
我握紧了拳头,有些不习惯他这种悲观。
“爸爸,你有……你有重新选择职业的勇气,你坚持了这么久!所以我也不希望看到你半途而废。”
他摇摇头,怅然吸了一口烟。
“晚了,已经晚了。上诉还是维持原判,我什么都没有了。爸爸希望你日后顺风顺水,你跟我……吃太多苦了。你妈……”
提及不敢触碰的问题,我都忘了眨眼,心悬到了嗓子眼。
“她也爱你的,只是她……要去爱更多的人。”
“爸,我先前问过你,你说妈妈,是去工作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嗯。”
鼓起自己所有的勇气,我问他:“为什么,是什么职业,需要爱更多的人?不能来见我一面?难道真是那种见不得……”
“你住口!”父亲动了怒。
“小野!这个世界上,没有不爱自己子女的父母!你记住!她最爱你,她用生命在爱你!”
不能问。
不能说。
不能提。
她就像一个从来不存在的人。
说得直白难堪一些……她似乎,不在这个世界上。
抿着嘴角,我不敢让眼泪落下,梗着嗓子,我也有我心中的愤懑。
“可我明明没有得到过她的爱!梁顾晨再如何,至少他知道自己妈妈的长相,他也能有妈妈给他买吃的,穿的……我有什么?”
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哭得最为痛苦的一次。
哭到太阳都在云层进退两难,转为了阴天。
哭到身子打颤,岔了气息。
内心叫嚣的声音越来越响,不敢再深探自己的内心。
怕一碰,就会有潋滟的血液迸射出来,鲜血淋漓。
“你妈妈没有照片,以往有的,我也早已剪碎,烧了。”
“对不起儿子,对不起。”
——
我们没能回到原来的家,那儿最终还是被法院拍卖。
爷爷奶奶用着自己的脸面去问亲戚借了钱,东拼西凑,替父亲还清了所有的款项。
我们没有继续在租房住着,几番折腾,还是回了老家。父亲又一蹶不振,整日躺在床上,像一具行尸走肉。
日子还是靠家里的那几分田种出的菜来度日,学费要靠爷爷奶奶的存款顶上……
六年级期末结束的那一年,我特地去了一趟香木巷。
这个巷子里,有米行、药号、碗店、酱料店、布店、豆腐店、茶行……
唯独,还没有像样的照相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