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照曾不止一回觉得人生无聊，可顶着这不知哪个朝代的十岁小女孩的身躯，觉得她的人生比自己更无聊还真是头一遭。

这个时代既无电脑也无手机，没有电视没有投屏，没有某京没有某宝，甚至没有嘀哩嘀哩。

从前年少的她还能上树掏鸟蛋，下河捞泥螺。敢捅马蜂窝，更敢把马蜂窝搁到数学老师的桌上。敢滚烂泥潭，更敢带着一身泥点子当着她妈的面大摇大摆进家门。

可如今落到了这副身躯里，别说上树下河，就是上床下床都得喘口大气，至于什么马蜂窝、烂泥潭，她连门都得偷偷摸摸才能出，即便是成功混出去也摆脱不了这一身黑袍的桎梏。

温照悻悻地踢了一脚搁在石头上的灯笼，灯笼垂倒，灯纸忽地被火舌缠绕，转瞬化为火球。火球滚了两圈落入池中，一点灰烬连带着尚未完全烧去的灯纸，尽数被池水吞没。

微弱的光芒在水面曾有过片刻挣扎，但很快黯淡下来，直至完全消失，湖面恢复原有的平静，夜色重新笼罩四周。

“小映。”

有人唤她。

温照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能唤她一声小映的，唯有她那说话高深莫测，喜好当谜语人的同胞姐姐温煦。

温煦提着灯走过青石板路，小心翼翼地踩上堆在莲花池旁的石头，与她肩并肩站着，说道“我说在屋子里寻不见你，原来是到这儿来了。”

“这里僻静，适合思考人生，”温照弯下腰来，坐在石头上，叹气道“这个世界好生无聊，果然穿越剧什么都是骗人的。我想回家了，想我的电脑，想我的手机，想我的电视机，想我的游戏机，想我的洗衣机。”

“小映，你在说什么？”温煦歪着头，不明所以地看着温照。

温照又说道“我想念我担，想念漂洋过海还没到货的专辑，想念SEVENTEEN。”

温照一面说着，一面看向温煦，试图从她眼中看出些许情感的波动，毕竟这些都是从前苏梵热爱且为之疯狂，每每有联名代言必定要打卡拍照的。

倘若温煦真与苏梵有关，提及她有兴趣的事物，必能让她露出马脚。

借着她手中灯火，温照仔细端详她的眉目，只见温煦眼中始终只有好奇与不解，说及苏梵的心头爱时，她甚至没有一瞬间的眼神变化。

看来，她真的不是苏梵。

同样双腿有疾，兴许真的只是碰巧。

温煦见她一时胡言乱语，一时又默不作声，便蹲下身来，说道“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如果你愿意，可以同我说说。”

温照向着池中央掷了块石子，眼看着一圈圈涟漪荡开，忍不住说道“看看我来到这个世界遇见的都是些什么人，贪图钱财，恋栈权势，笃信天命，封建迷信，从前听说古人都很淳朴，现在看来，淳朴个锤子。这些人里最单纯的，大概就是杜明旭，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一个清澈到脑子里的□□少年。”

温煦闻言，忍不住捂着嘴发出一阵轻笑。

她说道“小映，我总觉得你自打昏迷醒来，就像是变了个人。从前你不会说这样多的话，也不会向任何人袒露你的心事，小映，你愿意把放在你心里的那些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情尽数告诉我，我很高兴。”

温照叹了一口气，只能说人和人之间的差别，确实比人和猪的差别还要大。

同样是作为姐姐，温煦言辞恳切，眼神真挚，所思所想都为了与自己相依相伴的亲妹妹。而苏梵，她的亲姐姐，铆足了劲，要她的命。

温照看着温煦，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个可怜的姐姐甚至还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早不是从前的那个妹妹了。

温照不敢再直视双黑亮的眸子，她心虚的避开温煦的目光，望向隐匿于黑暗中的枯柳残荷，岔开话题说道“我听说花开花落自有时，可分明已经入春了，这柳树荷花却还是不见半点活样。”

温煦闻言，说道“都说四时有序，万物有时，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但世间诸般事物，并非都按时序变化。荷花不发，柳叶不生，许是因为栽它的人、看它的人皆已经不在，良辰好景虚设，纵有千种风情，也无人可说。”

温照深吸一口气，入夜的凉风灌入胸腔，带来不可言说的快意。这些天来，她时病时好，病时神智迷糊，好了也是到处受伤，几乎没有片刻喘息的工夫。

如今安静下来，鼻间花香，耳畔微风，眼前一盏灯映照水面，孤光如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到底是古代世界，空气质量和环境保护确实优于2024年。

蓦地，温照似乎想起什么，问道“姐姐，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么？”

“鬼神？”

“我今日从陆无定那儿听说了个神话故事，说是什么太古时期有神兽七脉之类的，而今这七脉之力又会降临人间，他自己没见过，却说得煞有介事，整得我也忍不住好奇起来。”

温煦笑了笑，说道“世人原本不识七脉，癸酉之祸后眼见那自称青龙之人拥有超凡的力量，连当世佛法武学第一人的无箴大师都被其轻易绞杀，方才相信真有七脉之力降临于世。但多数人只是听说，并未真的见过，故而都是将信将疑，如无定那般。真正见过青龙，或是其他七脉的，差不多都已经过世了，如我们的娘亲。至于还活着的，不愿牵扯江湖恩怨，都遁世隐居去了，对七脉一事也是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我们娘亲见过青龙？”

“娘亲与青龙曾是故交，二人师出同门，感情深厚。当年癸酉之祸震惊江湖，正阳宫一道屠龙令下来，多少人趋之若鹜，都想会一会血洗三大派的凶神青龙。可咱们爹娘却选择与青龙站在一起，与整个江湖为敌。赫连台畔，无定河边，血流成河，尸垒成山。那一战之后，我们爹娘便金盆洗手，隐居深山，不再过问江湖之事。”

温照闻言，蹙着眉问道“咱们爹娘这么厉害，与整个江湖为敌，却还能全身而退？”

“自然是没那么简单，起初总有人隔三差五来找麻烦，爹娘打得过便打，打不过便走，但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被认出来。所幸那青龙精于下封印布结界，隐去行踪，那些江湖人便找不到他们了，后来也算是过了一段安生日子，”温煦叹了一口气，说道“只是这安生日子没能持续多久，爹爹不知所踪，青龙生死不明，若非有陆夫人时常探望，不敢想象我们娘亲要如何度过那些难捱的日子。”

“什么封印结界的，难不成这青龙真是神仙？”

温煦想了想，说道“倒也不是，七脉原是神仙，可七脉之力降临的宿主却是肉身凡人，不过是相比寻常人多了一份力量罢了。但世间万物，阴阳互化，有得有失，得到一份异于常人的神力，势必要失去一些寻常人拥有的珍贵东西。”

温照思索一番，听温煦所言，这降临于凡人之身的七脉之力更像是一种BUFF，而非某种特定的力量。

只是这设定越看越像是仙侠世界，而不是虽信鬼怪却无鬼怪的封建时期。

“姐姐，现在是哪一朝哪一代？”

“北昭，宣崇五年。”

不仅年号没听过，朝代更是闻所未闻。

温照心里想着，中国历史上有北昭这个朝代么？

“什么昭？”

温煦侧着头，微微思忖片刻，方才心下恍然，说道“我是未曾想到，你连这个都忘记了。我国的国号叫昭明，因在中州之北，故为北昭。”

温照忍不住骂了一声卧槽，原想着自己既然已经被红雨忽悠瘸了，那就只能先在这古代世界里安顿下来，凭自己现代人的行商策略以及对历史的了然于心，至少能挣到足够的钱用来买凶杀自己。

然而事实给了她沉重的一击。

这是个书本上没有的朝代，她记得的中国历史无法套用于这个所谓的北昭国。

本就陌生的古代世界，再加上陌生的朝代、陌生的年号，仿若满是曲折的前路中，迷雾缭绕，荆棘丛生。

温照感到一阵头疼，她扶着额头，能想象自己此后的日子有多难过。

温煦见状，扶着她问道“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温照摇摇头，似是想到了什么，说道“姐，借我点钱。”

温煦歪着头，好奇地问道“你要钱做什么？”

“我要回家去，这个地方不能待，我原以为我在这里会是降维打击的存在，但现实是这个世界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我就知道我这人运气奇差，人家穿越，面对的都是武侠和宫斗，我穿越，面对的是一群神仙妖怪，然后我还是个菜鸡凡人。命运掌握在其他人手里，生死还得看神仙们的心情，换做是你你能忍？反正我不能忍，我一定要回家。”

“你在说什么？”

“这件事情解释起来很复杂。简单的来说，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也不是你的亲妹妹，我是从未来穿越过来的。我的姐姐发神经把我掐死了，害得我死后灵魂回归地府给一棵桃花树诓到了这里，我的灵魂进入了你亲妹妹的身体里，于是，我变成了温照，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温照说道“你听明白了么？”

温煦闻言，沉默半晌，方才说道“没有。”

温照自然不指望温煦能立刻接受这个事实，毕竟自己是虚假的十岁，温煦可是实实在在的未成年，要一个小学生接受这些本就离谱得很。

她拉住温煦的手，说道“听不明白就算了，问题不大，拿钱要紧。”

说罢，便急急忙忙拉着温煦往她房里去，温煦提着灯笼一瘸一拐小跑跟着，嘴里不住嘟囔让她走慢些，当心摔跤。

温煦的房间她倒是头一回进去，记得先前本是想来一探究竟的，却半路遇见要去领家法挑豆子的陆无定，致使她改变了主意。

甫一推门，这女子闺阁的陈设布置倒是与她想象中的大差不离。

都说屋如其人，温煦为人知书识礼，温婉娴静，举手投足尽显大家闺秀风范，其居所自然也是精致典雅，书香气十足。

入门便是一张书桌，上面摆放着一整套文房四宝。桌角搁着一鼎香炉，炉中焚着苏合，熏得一室馨香。书桌旁的书架上，各类诗书卷帙井然有序，书架的每一层都雕刻着精美的花纹，与书卷的古朴相映成趣。

温煦首先走到衣柜边，招呼着还在欣赏闺阁的温照过去。

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锦盒，轻轻拍了拍。

温照眼见她这一番行为，方才检查门有没有关严实，走到衣柜这一路还细细看房中有无他人，连站在衣柜前了都要侧身挡着，行动鬼祟，像是做贼，想必这锦盒中定是藏了不少私房钱，尤其看这盒子大小深厚，装了一盒子金条都是有可能的。

“这些是我这两年攒下的，你看看够不够，”说罢，温煦打开锦盒。

只见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张纸，还有一贯铜钱，纸上龙飞凤舞写着几行大字，温照辨认不清，只依稀看出借、还二字，还有落款的陆元香。

温照拿起那张纸，问道“你这些年，就攒下了一张借条？”

“从前还有些银两银票什么的，但三年前元香说要出去历练，问我了一些，我便都给她了。她说要打个借条，等她有生之年回到陆家还是要还给我的。”

“这陆元香是谁啊？”

“无定的姐姐，陆家的大小姐。”

“陆家的大小姐离家出走还要找别人借钱？她怎么不问陆无定借？一个小孩家家要这么多钱做什麽？天呐，我怎么没早死三年啊，不然早就能买到凶死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