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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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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雪兆丰年,雪下的更大了,寒气顺着缝隙往屋里钻,但很快就被屋里的热气蒸得一干二净。屋里的地龙烧得正旺,一夜不歇,垂到地上的轻纱软帐将其笼住,熏香浓厚。

重彧这一夜睡得很不好,梦到了多年前的一些旧事,醒来时还有些半梦半醒,久久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直到半边身子有些发麻,他略微动了动,才感觉得到背后还躺着一个人,一只手臂搭在他腰上。

授九睡得熟,怀里的人轻轻翻了个身也没有感觉,重彧指尖落在他眉梢,顺着轮廓滑到他脸侧,托着他的脸,唇在他眉间轻轻落了一下。

苍桀山上寒意浓重,山间都盖上了一层白雪,此时时辰尚早,伺候的弟子都还在安睡,整个院中寂静无声。重彧披了件外袍坐在梨树下的石桌前,雪很快在他头顶、肩上堆起来。

他双目无神地看着落在地上一啄一啄的鸟雀,心思飘忽。将军府的那段日子在他脑海里闪来闪去,与重连跌落悬崖时眼神里的惊恐、难以置信重叠在一起,还有沁夫人的面孔……一切在他的记忆里变得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拉扯着他的思绪,好像有什么事被他遗忘了。

重彧皱起眉,手掐了掐眉心。

他依稀记得当年事后,重连的尸首在山崖下被寻到,父亲震怒将他带去祠堂受罚,二姨娘看他奄奄一息急忙找来了重华……可当时的重华明明因为战役身受重伤,一直在葳蕤阁中养病,为何梦里的她却安然无恙,能在雪天里和他互掐斗嘴?

为何自己要说沁夫人的死和他们脱不了干系?她明明是失心疯死的,和将军府上众人有什么牵连?

重彧想不通其中缘由,久久未回神,眉也渐渐蹙紧,直到大氅盖在他的肩头时他才回过神来。

“难得起这么早,怎么不叫醒我?”

授九在他身旁坐下,替他系紧大氅,“天冷,你身体还没痊愈,小心又感风寒,是在这住的不习惯吗?”

重彧只摇头,不曾开口。

“在想什么?”

重彧目光略微在他身上梭寻一圈,见他只着单衣,半分不畏寒,便凄凄然道:“想你身壮如牛,只怕我一人应付不了你,要不了几日你就厌弃我,该去寻新欢了。”

“……”

凛冽的风吹的门前的梨树簌簌作响,苍桀山在落雪中慢慢热闹起来,能听到鞭炮声。

授九的院子离明空殿最远,几乎是独自坐落在一边,其他方主的殿宇都挨着,往往几步路就能串门,而离这儿最近的也要一柱香左右。

九方阁规制是书中记载上古供奉神明的殿宇,本来初代方主藏身于乡野,但随着时间流转,九方阁的地位日益崇高,后几任的阁主难免恃才傲物,详细研究了古卷,建成了这一山的殿宇,既隐于山林又不出世。

“新的一年。”

授九顺着他的视线向远处看去,隐隐能看到有红色点缀在白雪中,“是啊,又是新的一年了。”

他收回视线,握住重彧冰凉的双手,缓缓道:“阿彧,吉吉利利。”

重彧怔住,愣愣道:“你也是。”

这年的第一天,他们都祝愿对方吉吉利利。

雪渐渐小了,山上忙碌起来,准备一早的祭祀典礼,重彧作为外人,不便参加九方阁的仪式,即便凌方没有明说他自己心里也有数。

伺候的弟子送来了祭祀要穿的衣袍,明空殿又来人知会,祭祀前不得进食,授九今日起的晚了,只能匆匆沐浴洗漱。

屋中弟子进进出出,开门又合门的,冷风一道一道地灌进来,重彧坐在桌边用早膳,被人影晃的头疼,他昨晚本就没睡好,起的又早,难免有些焉。

授九正套上中衣,转过身由弟子拉整衣摆时,撞上重彧的视线。

他支着下巴,长腿交叠着,表情厌厌地上下扫量授九,那眼神如同他年少时打量自己的银枪,毫不避讳,看得授九心头一震。

“你们都下去吧。”

弟子如游鱼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授九走到他身前,问道:“看什么呢?”

随着他走近,重彧的视线需要逐渐上移才能看到他的脸,他垂下眼,道:“没什么,只是在想,为何伺候九方阁不收女弟子。”

授九托住他的下巴,没头没尾道:“阿彧,你好漂亮。”

重彧挑起眉,道:“我岂非一直如此俊俏。”

他倾下身,道:“不一样,如今你是我的了。”

重彧身上昨晚被他吻过的地方突然烧了起来,灼得他呼吸一窒,只能看着他压下来。

“九公子,时辰要到了。”

清晰的叩门声传进来,授九恍若未闻。

重彧猛地一把推开他,站起身去拿他的外袍,还不忘道:“祭祀这种大事,若是你迟了,肯定会被罚的。”

授九跟在他身后,“不会的,四师兄永远是最后一个。”

绣着祥云纹的繁杂外袍抖落,拖曳在地,穿在授九身上愈发显得他不近人情。而层层叠叠的锦袍下,却是昨晚被重彧抓出来的道道痕迹。

想到这个,重彧心里不为人知的角落竟有一丝兴奋。

“快去吧,我还有些困,去睡个回笼觉,等你回来吃午饭。”

说着,重彧打了个哈欠。

授九上前一步,“我也困。”

重彧推不开他,道:“我看你精气神好得很!”

授九握住他的腰,将他压在屏风上,佯作委屈地皱起眉,“你心疼心疼我。”

重彧只穿了一件单衣,腰间松松垮垮的,授九的掌心分外烫人,温度隔着单薄的布料轻而易举传到他身上。

“我心疼你有什么用,你把这话原模原样地同你师父讲去。”

授九不由分说地挤他,恨不得与他寸寸相贴,硕大沉重的玉石屏风在他身后晃了晃,气的重彧掐他,低声喝道:“授九!你今天是要跟我打一架吗?!”

授九贴到他耳边亲了一下他的耳廓,道:“你好漂亮啊。”

重彧耳根子“唰”一下红了,骂道:“你简直有毛病!到底走不走?”

鬼知道授九今早到底抽什么风,如同魔怔了一般一直跟他重复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亲亲我好不好?”

片刻,授九才从他脖颈里抬起头来,双目灼灼地盯着他,问得重彧心如鼓擂。

外面的弟子又敲了敲门,道:“公子,该前去明空殿了。”

重彧扭开头,拒绝的意外相当明显。

然而授九一只手掐住他的下颌,直接压了下去,贴住他的唇,不由分说的自取自足。

辗转了好一会儿他魇足似的分开些许,又轻轻地碰了一下,才彻底松开他大步流星地绕了出去。

“走了。”

留下面红耳赤的重彧狠狠地踹了墙一脚。

他看着铜镜中自己,手指在眉眼上压了压,分明与之前毫无差别,甚至因为刚养好了病,面色尚且有些苍白。

半晌,他低低地骂了一句,“莫名其妙。”

授九到明空殿的时候,人都到的差不多了,甚至向来最磨蹭的伏肆都打着哈欠、没骨头似的靠在恕贰的身上,见他来了不住揶揄道:“喲,怎么一向勤快的师弟今日迟了?嗯?”

授九站到八方身侧,又正了正衣冠,拉板了衣襟,目视前方道:“弟子来迟了,请师父恕罪。”

凌方不作多语,只摆摆手,转身面向身后爬满整面墙的铜制龙纹,手在龙头上一按,随着一声“轰隆”巨响,整面墙缓缓向上升起,檀香味扑面而来,墙后一片昏暗。

凌方迈步向前走了进去,其后的弟子紧随他身后。

随着凌方的脚步,两侧的烛火逐一向前亮起,映照出一条石子路,这是一个人工开出来的石洞,隐藏在明空殿的后面,石子路的尽头处的石壁上凿出一副金刚像,手持降魔杵,佛像威严,在烛火的映照下更显得压抑森严,不可违逆。然而一根根的黑绳缠绕在金刚像的身上,垂下来的末端系着黑色木牌,木牌上写着第几任阁主、姓甚名谁,背面记载着平生事迹。金刚像座下,层层石阶上放着历代方主的排位。

两侧的经幡无风自动,终年不歇的檀香熏的人麻木。

“肃——”

“拜——”

“叩首——”

……

漫长的祭祀持续了不知多久,待到凌方让他们退出去的时候,几人的脖颈都僵了,石门缓缓合上,仅留凌方一人立在金刚像前。

他宛若叹息道:“请历代先辈为我辈弟子指点迷津。”

伏肆揉着脖颈越过其他人,勾住授九的肩,道:“干嘛去了今早,怎么还迟了?跟师兄说说。”

授九反问道:“师兄昨晚干嘛去了,到这么早,可不是你的行事作风。”

他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木着脸的恕贰,道:“倒像是二师兄的。”

伏肆“嘁”了一声,“你与我们几位师兄不合就算了,还不许我们关系好到睡一个屋了?”

恕贰在后面淡淡到:“我没有和你睡一个屋。”

伏肆打折哈欠走开,“知道了知道了,我们睡一张塌这种事不能让大家知道。”

恕贰:“伏肆!”

其他人对伏肆的把戏已经司空见惯,唯独恕贰是个直脑筋的,听不得这种胡言乱语,每次都要追在他后面沉着脸让他闭嘴。

六净问道:“重彧在你那儿还住的习惯吗?他身上的伤还没痊愈,山中寒冷,注意别着凉了。”

授九应了一声,还没回答就听流七道:“住不惯就搬到我那儿去!我那热闹,吃喝玩乐都有!不像你那死气沉沉的,想必阿彧住着也无聊透顶,还要对着你这张脸,哎哟可愁死我了。”

说罢他扶额长叹。

授九拨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道:“师兄那儿的账本都快堆成山了,别去给你添乱的好。”

流七面露痛苦的捂住心口,颤颤巍巍地指着授九,气若游丝道:“你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是越发精湛了。”

他扭过头作势要扑进奉壹怀里寻求安慰,口中喃喃道:“大师兄,你看他——”

奉壹得体的拍了拍他的背,对众人道:“四位长老还在后山等我们,快走吧。”

重彧在榻上歇息了一会儿,睁眼的时候已经巳时过半,屋里吹下的帷帐还未挽起,外面虽天光大亮,屋内却有些昏暗,没有半分别人来过的痕迹。

他舒展了身体,爬起身几步走出去,方推开门,立在门口的弟子立马待命。

他问道:“你们公子还没回来吗?”

那弟子道:“九公子派人捎话,祭祀之礼要到午时,公子不必等他用膳。”

重彧刚睡醒,此刻天空放晴,阳光洒在雪地里,折射出点光刺的他眼睛酸胀。

那弟子又问:“公子是否需要传膳?”

重彧揉了揉眼睛,道:“不用,先备着吧,等授九回来。”

在院中漫无目的的逛了一会儿,重彧目光穿过月牙门望出去,能看到几座阁楼外,两面白幡在冬风中簌簌而。

“那是什么地方?”

侍奉在侧的弟子道:“那是西世府的正殿,九公子一般在那儿处理公务。”

重彧啧啧道:“离寝殿这么远,你们公子真会给自己找事!”

弟子道:“此处虽是公子的寝殿,但他鲜少在此歇息,一般都宿在正殿的偏房或是偏殿。”

西世府离前山远,但也借了这个便利,规模要比其他人的大一些,这小半个山头都是授九一人的,单是一个寝殿,就有山有池有园,还有一眼温泉。

“九公子说了您可以四处随意看看,权当解闷。”

弟子引这个重彧在西世府中四处转了转,一一为他介绍各处各有用作什么。

重彧拽了拽大氅,心中不住道:“这小子的府邸连相府都不遑多让了。”

“公子,这就是正殿了。”

两面白幡立在两侧,远看不觉得,近看方才惊觉竟有三丈之高。

黑龙盘绕在两侧的巨柱上,血口大张,口中衔珠,垂头看向走近之人,略有肃杀之意,玄木的门上雕刻着看麒麟踏火的纹样,侧门左右各四扇依次排开,其上俱是飞禽走兽朝拜的纹样。

重抬步迈上三层三阶的石阶,站在门前,手抚上麒麟踩着火球的腿,森森寒意顺着指尖蔓进他身体里。

“公子稍等。”

那弟子在黑龙盘缠的柱子后轻轻一按,只听“咔哒”一声,两丈高的玄木门缓缓向里打开,一股寒意掺这檀香灌了重彧满面。

殿内两侧墙壁上各有一颗巴掌大的夜明珠,但这些许光亮不足以完全照亮这个宫殿,阳光只能泄进去几尺,一眼望去,尽头处的玉阶上是一方书案,案后是雕刻了一个麒麟首的团。

重彧提起衣袍迈了进去,随行的弟子垂首立在殿外。

“嗤——”

两侧有汩汩水流之声,一道火光随着水生顷刻亮起,猛然照亮了殿内。

黑玉铺就的地板能够印出重彧白皙的面孔,以及倒悬在屋顶的麒麟,他抬头望去,一只活灵活现的麒麟似乎是要从屋顶钻出来,取他性命一般。

矮几从玉阶下两方往后陈列开,再往里,墙壁上凿出的缝隙中灌进不知名的液体,燃起灯火,镶嵌的夜明珠在火光辉映下绽放光彩,不再似先前一般将息不息。

殿中一瞬亮如白昼。

重彧不禁感叹,九方阁当真是财大气粗。

他缓步向前,提袍迈上玉阶,在书案后一坐定就忍不住翘起二郎腿,斜靠在宽敞的软椅中。

门外的弟子张了张口,又没说出什么。

重彧被光晃的头晕,随手从书案上摸过几本册子,百无聊赖的翻看起来,大多是一些旧籍和门中事物,偶尔有几本志异话本,也都是人鬼或是人妖的爱恨情仇。

重彧向来对这些故事不感兴趣,偏不知道授九为何乐此不疲。

他翻看了两页,见果然是一样的故事套路,便随手放在身后,又摸过一本。

只见这本册子封皮上只言简意赅的写了一个“记”字,重彧当是话本,翻开看了两页才察觉不对。

略微泛黄的书页上款款记着一些往事。

“宣煌一百四十五年,生于郢州,年幼丧双亲,无人照拂,腊月,得阁主厚爱,带回门中抚养。”

“一百四十六年,呀呀学语。”

“一百四十九年,开蒙,随师父后学道习书。”

“一百五十二年,换牙。”

“一百五十三年,识将军府上嫡子。”

……

林林总总,竟是授九自年幼时一笔一笔的记录。

重彧不禁挑起眉。

哪有人还活着就给自己写记的,好不知廉耻。

他手指翻了一页,见大多都是在阁中修习,至一百五十九年,截然而止,往后再无记录。

重彧心中好笑。

只觉这人不再往后记,定是因为这几年重来倒去都是在练功,实在无聊,一年光阴便可一笔带过。

不过为何不从去年入仕再记起?

想来是这一年事多纷扰,授九也没空再把本子补齐。

重来回翻了几次,便又拿起身旁人妖相恋的话本研读起来,势必要弄清楚到底是哪儿吸引了那么多人沉迷其中。

半盏茶的功夫,一节清瘦的手腕捏住书从椅子上垂下来,堪堪搭在玉砖上,软椅里的人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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