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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一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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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旬的天,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虽说还是艳阳里,但瑟瑟秋风已经有了凉意。

高四丈八的黑色石门前,重彧坐在马车板上,两条长腿垂下来百无聊赖地晃着。

一太监领着一队人从天牢里走了出来,见他等在那里,笑着迎了上去,道:“哟,奴才给重相请安。”

重彧道:“这天牢宣旨的事怎么还劳烦万公公来走一趟?”

万公公是自小跟着宣皇长起来的,一直伺候在近前,深得圣心,揣摩圣意也很有一手,很会做人,连重彧也要给三分薄面。

万公公瞥了眼身后跟着的人,挥挥手让他们到一旁先候着,他走上前并着重彧依在马车上,低声道:“不就是那么点儿事么?秦家还好说,那位毕竟也还是皇子,咱家怎么敢让别人来怠慢了?”

重彧觉得也是,便点了点头,道:“公公说的是,那这圣旨上是怎么说的?我见可是有三封。”

万公公叹气,“哎,能怎么说,左尚书也是老糊涂了,秦家除了秦小公子与贵妃都贬作庶人了,贵妃娘娘以后的日子也未必会好过,至于殿下,他被贬为皇子,定为与我大宣与肃慎的联姻皇子了。”

重彧还没体悟出是个什么心情,又听万公公道:“他们都还要感谢重相您为他们求情呢,否则就都要上断头台了……对了恰好碰到您在这儿,咱家也好把给您的圣旨宣了,省得再去相府撞了个空。”

重彧摆摆手道:“这也不是个像样的地方,寓意也不好,公公直接把圣旨给我就行,省得再麻烦你。”

万公公想着也是这个理,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嘱咐人等会儿把东西也一并送到相府去,他又道:“现如今左尚书的位置空出来了,这左尚书要出自哪家就不好说了,咱家看着陛下暂时还没有中意的人选,大概是要在这次殿试中定了,重相要好好斟酌一二。”

重彧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右尚书出自步家,这左尚书大半的机会就要出自文官里了。

“还有,”万公公又低声道:“这安家的当家人要回来了。”

重彧扬眉,“安国公?可他们家不一直是在阴淮那边避世么?怎么突然又要回来了。”

万公公道:“听说老国公要不行了,落叶归根,别看老国公一辈子不争不抢,重相也知道他那两个孙子可都是有野心的,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不管有没有这几个意思,也都是个风口……行了,咱家还要回宫交差呢。”

重彧点头,“今日多谢公公提点了。”

送走了万公公,重彧这才独自进了天牢里。

天牢主道阔气,足够两辆牢车并排而行,两侧是高耸的墙壁,墙上有灯台,每二十五步设一铜豹头,豹口中是机关,可以放出铁箭,两个豹头后两侧就开始有铁栅栏门,右边一排从外到里是按罪情轻重关押,左边那排是按处决时间远近从外到里关押。站在门口在里看不太清楚里面的情形,也听不到除了侍卫的脚步声和一些细微的碰撞声以外声音,忽明忽暗的灯火显得里头有些鬼气森森的,从这里进去就是关押犯人的地方,而大道的尽头是天牢狱丞司办公的地方,称为丞司处。丞司处左边是刑讯逼供的刑房,右边是审讯房。

天牢内结构简单方正,重彧此时心里却没那么通畅,他还在寻思安国公一家回京的事,不过他眼下没空再去往深里想,只能先迈进了丞司处。

狱丞司由数位朝廷重官考察而选出,多为刚正不阿的男子担任,不过现任狱丞司是个特例,是为近花甲的妇人,姓陆,一生未婚,膝下无子。这也是重彧听说的,当初考察她的重官现在走的都已经差不多了,老钦天就是一个,她年方十七就到了狱丞司,那时宣皇也才刚登基,朝政一时混乱得很,官员徇私舞弊、相互勾结都算不了什么,所有人都以为小姑娘会被鬼地方吓得找娘,都等着看她笑话,却没想到她半年内与上任大理寺卿联手查获了数起官员贪污的事件,正好让宣皇借了力整顿朝纲,拔除了这些老旧势力,她也亲自监斩了这些官员。不过两年光景,她又收拾了原本看钱进出的天牢,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副肃穆的样子。

重彧在前厅等着,不一会儿就看到一头戴黑纱官帽,身着玄色公装的老妇人走了出来,她面相严厉,两鬓霜白,足下却稳健不见虚浮。一见重彧规规矩矩地站在厅中等候,老人家眉头顿时挑得老高来。

“多年不见,重相如今要稳重不少。”

重彧心里犯怵,讪讪地笑道:“借陆丞司赞誉。”

说实话他还是有些怕着陆老太。他还年幼时,他爹就经常用这陆老太的故事来吓唬他,后来长大了也就不以为然,直到他年少领兵时麾下有一将的兄长喝醉了酒误砸了人家的摊子后又忘了赔钱就被送进了大理寺,他心中胡乱替人打抱不平就闯到了大理寺去要大理寺卿放人,正好撞见大理寺卿不在而好友的陆丞司到大理寺去拿公文,一见他在胡搅蛮缠当即以为是谁家的小公子不懂事仗势欺人就批了两句,从来只被外人吹捧的的天之骄子重少将军顿时急了眼,在旁人告知下陆丞司这才知道了他的身份,重彧却没等到她的讨好巴结,只等来了一顿毫不吝啬的臭骂。

“你以为你是将军府的少将军就了不起了,不过时投了好胎,有个好爹娘而已,没头没尾的王八犊子,少跟我混五幺七的,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这里不是将军府容不得你爬高上低上柱子撒尿。”

直到被人撵出大理寺时重彧还是愣愣的,“她骂我什么?……她说我是没头没尾的王八犊子?!……她还说我在将军府的柱子上怎么?!!”

这话是连带了重霍也骂了,重霍自然也恼,不过他也不敢杀到天牢里去,只能狠狠地把重彧揍了一顿。

陆老太不再调侃他,只问:“重相今日来这晦气地所为何事,我们这儿可没好茶好酒伺候你。”

满朝文武,真找不出第二个这么拽的了。

重彧从怀中掏出找宣皇要到手谕递给她,道:“我奉命来提已废栗王殿下进宫。”

陆老太细细看了那手谕文书,又确定了那印的真假才收起来,道:“什么时候回。”

重彧道:“即刻走,明日日落前回。”

陆老太表情顿时严肃了起来,把重彧吓了一跳,下意识以为她又要骂人,只听她道:“三殿下可是重罪之人,我需要派一对人马随你们同进宫,直到明日再将他押回。”

重彧点头,“陛下说了,一切交由大人做主安排。”

重彧跟着人去接明冶烃,而陆老太转身去亲点侍卫随行监管。带路的侍卫打开铁栅栏门,引着重彧下了石阶进去,牢房里并不是十分潮湿,只是过于幽暗,只有微弱的灯火和从窗外透进来的少许阳光,每间牢房里有一张简陋的木床和一床廉价的棉絮被子,地上铺了些稻草。牢房里的犯人一见有人进来了都不禁纷纷投过去了目光。

明冶烃因着身份的关系,所在的牢房在最里面一间,这走进去的途中,重彧就看到一个熟人——秦乾明。

秦乾明原本就半百已过,此番风波后,整个人仿佛又是老了不少,面色蜡黄,比之前瘦了一大圈。

重彧在他牢房前步子顿了一顿,与他对视了一眼,随即又往里走去。

明冶烃身上依旧是那身黑袍,头发散着,重彧到的时候他正坐在床上养神,是听见了开锁声他才睁开了眼,一见来人是谁忍不住一愣,彼此打量了对方一圈。

重彧没款没形地倚在精铁门上,道:“看来你在这儿过得不错,比起秦乾明来也没掉二两肉。”

明冶烃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在外头时就整天心神不宁,进来了反而不慌了。”

他看向重彧手中,道:“你来看我手中却空无一物,又迟迟不进来好让人家锁门,是要带我去哪儿?”

重彧莞尔,“不愧是三殿下,既然知道了就跟我走吧,左右不不会坏过到斩台去。”

明冶烃想想也是,也笑着站起了身来拍了拍衣摆,随他走出了牢房。

“重相。”

再经过秦乾明的牢房时,重彧被他出声叫住,又听他声音沙哑地道:“以前是老夫粗莽,多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原谅,可……老夫的妻儿是无辜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无他们无关,还有子安,他才十八岁,如今我秦家马上就都要被发配边疆,只有他一人留在这偌大的京中,请重相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高抬贵手,让他以后有口饭吃就行了,老夫在这里就感激不尽了。”

说着他竟用手撑着地动作缓慢地跪起身来,朝重彧磕了个头,重彧一愣,张了张嘴,最后只能道:“您这可要让我折寿了,同朝为官数载,我也知舐犊情深,自然不会去为难秦公子的。”

秦乾明眼中隐隐红了一圈,“如此就多谢重相大恩大德了。”

一个家族的崛起需要世代人的积累,一个又一个地互相帮衬,可一个家族的倾倒只在一夕之间,昨天还在朝上进谏的骨肱之臣今夜就睡在了天牢里,明日就要被发配边疆,而原本的贵公子转眼也要仰他人之鼻息。

重彧想,有一天跪在里面那个会不会就成了他自己?

“你这么贸然带我出天牢,不怕我趁机跑了么?”

明冶烃的话拉回重彧思绪时,二人已经坐进了马车里往宫里去,他展开一侧车窗帘子,示意明冶烃自己看:马车后跟着整装的数十名侍卫,身披甲胄,手中压刀剑,引得不少百姓侧目。

明冶烃深以为然,还是道:“不怕万一就怕一万,毕竟我可以用你做人质,胁迫九钦天帮我逃脱,我是逍遥法外了,你可就逃脱不了重罪了。”

难得头一次两人可以正常交流而不用互相吹捧,重彧心中感慨万千,闭目不看他,自动忽略了中间某一句,道:“那殿下千万别辜负了我的信任会让这个万一发生。”

“什么殿下不殿下的,如今我什么也不是了,”明冶烃嗤笑一声,又道:“诶,说来你和九钦天究竟是什么关系。”

重彧:“……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明冶烃仰头靠在了车壁上,道:“你以为我会说你们是顶好顶亲密的关系,我偏不如你的意,我看你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重彧不说话。

明冶烃又道:“你们之间说不定还不如那些一起推牌九的人关系牢靠,什么也不是,亲也不亲,友也不友……”

“明冶烃,”重彧突然打断了他,“你有时候说话……真的很操蛋……”

他睁开眼扫了他一眼,“……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过需要你觉得我们关系很好了?”

“哦?是么?”明冶烃惊奇,“难道重相这么多年来不娶妻不纳妾不寻花问柳,从来只买艺不买身地守身如玉,不是为了九钦天么?”

“……”

重彧觉得关于自己的流言蜚语是时候该清理清理了,好让他知道是哪些人在后面造谣生事。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走到哪儿都带着各地花魁么?”

“哦?是这样的么?”明冶烃更惊奇了,“我以为九钦天比天下花魁都好看不止,重相不这么觉得,为何还到哪儿都带着他呢?”

重彧:“……操蛋的。”

明冶烃心怀四方天地众生万物。丝毫没有一点牢狱中人该有的操守。

“我以为我四弟后温温吞吞的了,没想你是个性子更慢的,果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我四弟是为报年少恩才想尽办法对九钦天好的,你又是为哪般要去受着苦……我四弟对他只有感恩之情,你不会也是感恩他吧?还是说其实另有隐情?……话说你们出门在外这么久,就算合衣也总该在一张床上躺过了吧?”

重彧难得地回答了他,“没有,两间房,他一间我一间,中间隔了半尺厚的墙。”

明冶烃默了一瞬,紧接着肆无忌惮地捶墙狂笑起来,“哎呀重彧啊重彧……你可真是个柳下惠啊哈哈哈……你怎么这么能耐……”

“啪——”

脆生生的声音如同早上出门时吃的苹果一样,重彧想。

他收回了手,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淡定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只留着明冶烃捂着脸呆呆地坐在原处。

许久,以前的栗王殿下,未来肃慎的王夫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打我?!”

重彧还有些疼到手心压在膝盖上,道:“有只蚊子刚好落在了你脸上,我顺手帮你拍掉了,这叫关怀备至。”

明冶烃:“……”

马车又走了一阵,在集市人多的地方停了又停,难免堵着一时走不了,重彧听着外面侍卫驱散人群的声音刚要入定,旁边明冶烃那货又好了伤疤忘了疼。

“……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相处的,以我的经验说不定能给你一些指点,助你早日修成正果……那你有没有旁敲侧击地问问他是怎么看待你的?……没一张床睡过那你拉过他手没有?有没有去过他家里?或者你们俩互相送送东西,什么折扇啊玉佩啊香囊啊都行啊!跟我说说……”

重彧:“心平气和心平气和心平气和……”

“你别老自己嘀咕啊!……重彧你到底能不能当个断……”

重彧重新睁开眼。

他能不能是个断袖他是不知道了,但他知道他是个能断头的。

跟在车后的侍卫门突然听见马车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俱是已经下意识将握紧手中刀剑,可没一会儿声音就没了,这次连原来模模糊糊的说话声也没了。

建宁宫里常年没人过来清理,整个一个标准的宫殿只住了明书渊一人,他也只在书房寝殿小厨房间三点一线地活动,有时候天晴了也在院里晒晒太阳,其余的两边侧殿就空了出来,东西都已经落了灰,更有甚者都开始长草了。四处寥落,后殿与砖瓦杂草丛生,朱红的墙掉色裂缝,唯一能入眼的也就只有主殿到宫门前这一片的花草,十分潦草得修剪了,尚且还算过得去,有张梅花石桌在一旁,难得没有落灰,现下放了一方砚台,一管狼毫。

明书渊青衫布衣,青丝随意地用竹簪挽起,清瘦的双手在泛黄的书页上压出印子来,将书固定好了在这一页。青石地砖上的青苔已被出去多年,可到了雨天还是有些滑,被太阳一晒又有些烫。此时微暖的地板上却都铺满了书,有的翻来有的合着,有的是史书有的是技巧书。

明书渊拍了拍在袖口蹭到的灰,听到有人拍门便连忙去开了门,就见一脸舒坦的重彧领着一披着斗篷头戴风帽的人。

明书渊将两人迎了进来,那人才截下了斗篷,俨然是明冶烃,“……皇兄。”

即便明书渊提前知晓,但真见到他人是还是怔住了,心口还没来得及一窒,就见他一边脸有些红,另一边脸上又有些肿,“……你脸怎么了?”

明冶烃:“……”

重彧再度莞尔,“兴许是入秋毒蚊子多了些。”

明书渊问明冶烃,“父皇怎么处置你的?”

明冶烃目光闪了闪,闪烁其词,“……皇兄……”

重彧觉得自己在这里再待下去也是多余的,就默不作声地往外走去,又听身后的明书渊叫住了他,道:“多谢重相保三弟一命。”

重彧有些手足无措地摆摆手,道:“惭愧……一切皆因我而起,明日日落前自会有人来接殿下。”

话落,他也无甚再多说的,自顾往门外走去,却又被叫住了,他心无防备,甫一转身抬眼,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直接往他脸上招呼了。

明冶烃大刺刺地道:“我们所有的恩怨就着这一方研一笔勾销了。”

墨香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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