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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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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雨刚停,船只虽这水流漂着,凭感觉应该是到缓慢的地方了。

潮湿的船舱里,尸体堆起了一个小丘,其他地方还散着一些,重彧试着动了动手,一股钻心的疼痛就从之间蔓延到了全身,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了眼——其实也就是睁开了一条缝而已,连六尺内都看不清楚那种,周围的声音对他来说都有些模糊。

他好像做了一个冗杂的梦,梦里他将瞿汤带来的人都落在岸上,二十七重卫同一起追缴想逃走的余孽,纷纷跃上了船,他们对附近的地形又不熟悉,岂能料到中途被江流冲散了,重彧所在的又是排头船,中途有好几次还差点给翻了,而他本人因为体力透支,又引得体内毒性复发,浑身功力尽数丧失,迷迷瞪瞪中,授九不知何时也追上了他,从另一只船上跃了过来,还扶了他一把,最后同他一起缴了这群余孽,后来……他就醒了。

果然是个梦,不过倒是个有真实依据的梦,起码前面一段是真实的。

重彧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怀疑自己是有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他又开始想自己此时身外何处,并且从虎跃涧过来的水流有几处支流,不知道定津如何了,授九又到哪儿去了。

他支着剑坐起来的动作一顿,双眼顿时睁大了,身子弓了起来,手中又陡然抓紧了出锋,低声喝道:“谁?”

船头处俨然稳坐了一人,一袭白袍背对了他,周围隐隐还透出了一阵杀意,以及手边放着一把……横刀。

“……授九?”重彧缓缓站起身,剑尖戳进了木板里,全身重心压在了上面。

授九拿起了横刀,站起身来朝他走来,一张脸有一半隐在晦暗里看不清。

重彧没有察觉不对,语气轻松地道:“你不是留守定津么?怎么来了?还追到了这里来……可要把瞿汤愁坏了——”

话音突然一没,空气中就响起一道兵戈相撞的声音,似乎还有淡淡的火花溅起,横刀架在出锋上,而刀剑离重彧的咽喉仅有一两寸。

重彧顺着横刀的刀身看去,视线落在了授九脸上,那同冠玉一般的脸上此时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有些冷峻,却透着一股生疏防备。

“……你……”

还没等重彧说完,授九就将手中的横刀一扭,重彧受挫,不得已退后了一步,授九手中的横刀随即追了上来,直指他的命门,重彧往侧边一避,手中重新抬起出锋抵上横刀,“锵”一声,重彧被浑身伤痛被一震,有刚凝住的伤口又重新流出血来,滋味别提有多爽了,紧接着一股麻意就顺着手心爬到他的手臂上,出锋随即脱手而出掉在了一旁,而他本人也往后踉跄了一步,被一具尸体绊倒在地。

眼看刀尖抵上了他的咽喉,授九那张脸苍白而又决绝,重彧也顾不上这么多了,胡乱喊了一声,“阿九!”

“唰唰——”

江水冲刷的声音不再模糊而是真实了起来。

重彧一个猛扎坐直了身子,牵扯到了一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疼得他一个大喘气,连眉宇间都沁出冷汗来。

又是个虚惊一场的梦。

可梦里授九要杀他。

还没等他将气喘匀,他就察觉到,如同梦中一般的,船头处坐着一个人,一样的白袍,手边一样地放着一柄横刀。

重彧舔了舔唇,心里骂娘:真他娘的见了鬼了!

“……谁?”

不过不同的是,这次授九只是稍稍偏过头来扫了他一眼,“醒了?”

重彧对刚才的梦似乎还有些心有余悸,冲授九的背影便大喊道:“别杀我!”

“……”授九有些无言地转身看了他一眼,“你又在说什么鬼话?”

重彧这才回过神来一般,冷汗顺着脸侧淌了下来,“……没事,一时被梦魇住了而已。”

听他这么说,授九也没再问,依旧转过身去闭目养神。

重彧轻而缓地吸吐着气,前后仔细回想授九怎么会在这里,难不成真如梦中一样?那他是来就他还是来……杀他的?

重彧随即在心里反手抽了自己一嘴巴:你竟然怀疑授九?

可转念一想,他也有许久没做梦了,这一下竟然来了个大的,连梦里授九都要动手杀他了,他最近难道真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么?

授九出自什么缘由要杀他,这在梦里是没有提到的,重相还有一点自知之明,觉得肯定不是因为他看上了自己的财色。

但他身无长物,除了一张爹娘给的皮囊和一身说不定就没了的武艺,勉强算得上好的身段也是伤痕累累,连“地大物博”的相府也是国家的财产,等他以后退位让贤了还要收归国库所有,至于他那攒下来的好东西和俸禄,以及他名下的商铺地皮,若是他运气好能活着回去并且活到告老还乡,那自然都是他的了,若是他不幸什么时候为国捐躯了,那自然还是上缴国库的。

总而言之,他的一切到他蹬腿之后都是国家的了。他不禁感慨:我重彧还真是大义凛然啊,生是大宣的人,死是大宣的鬼!

得亏瞿汤他们此时不在他身侧,否则见他这幅沾沾自喜的样子,再知道了他心中所想,连宣皇也能恶心上个把月。

那还能出自什么理由?能让轻易不杀生的九方主开杀戒呢?

他的视线忍不住飘了过去,上下描摹着授九的背影:矩肩担起的白袍由宽至窄被收进腰带里,他的腰应该是劲瘦的,以至于衣袍被束出许多褶皱开,墨发全挽到了后面成了高马尾,里面还绑了两条细长的发辫,应该是把额前的碎发也绑了起来,发绳末端还有两个小流苏,清浅地落在发间,而发盖在背上。

从重彧的角度能看到他小半张侧脸,线条棱角分明,面庞白皙,他天生无耳垂,因此面相有些清淡,像用水墨晕开的一样,而在他耳后往下一些的地方,重彧记得那里有一颗浅浅的小痣。

授九伸手抓住了身侧的横刀——像梦中一般的,陡然的。

重彧眼神一凛,连自己也没发现,他几乎是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就已经将出锋握在了手中,而授九只是淡淡地道:“你要是再盯着我看,我就要忍不住戳瞎你了。”

重彧也觉得自己有些猥琐,尴尬地“嗯”了一声。

雨还未停,总淅淅沥沥地下着,船漫无目的地漂着,重彧自醒来也没问过授九多余的问题,他感觉自己五脏六腑好像都被捅了一刀,手指头勾一下便“牵一发而动全身”,内府空荡荡的,海沉香、玉璇玑以及子母草在体内横冲直撞,时不时来碰上一碰,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计其数,而中了玉璇玑的那只手此刻已经没有知觉了。

重彧只觉得自己要死了,而临行前他竟然是想狠狠地骂一顿燕卯:庸医!

感情他将所有过错全推到了大夫身上。

他迷迷糊糊中瞥见了授九横刀上的红穗子,以及上头硕大圆润的珍珠,心头缓了缓,总算没有死死地堵着了,难得有了点慰藉,撑死了问道:“你那把刀不错,有名字么?”

“有,”授九睁开眼,轻轻地握了握横刀,“云开,师父提的。”

“云开……”重彧将这两个字在唇舌间琢磨了一会儿,估计着凌方是希望这可怜孩子以后坚守的都能如愿,才给他提的这一个名字,“……很好的一个名字。”

不知过了多会儿,重彧只感觉身上像烧了起来一般,腹中有一团火似的,已然是没了意识,哆嗦着喃喃道:“……阿九,我有点冷……”

几息后,有只微凉的手覆上了他的额头,冷得他瑟缩了一下,又有另一丝抵在了他的颈间,还不等他抬起手来,就有一只温热的手掌绕开他浑身伤口覆在了他的后心口处,一股暖流从此处蔓延向四肢百骸。有微凉的气息重新落在他颈间,求生的本能让他忍不住暖的地方靠,一个声音低低地呵斥道:“别动。”

大概是因为那个声音过于温润好听,呵斥声出来也变得有几分纵容宠溺的味道,重彧手指死死揪着授九的衣襟,一个劲儿的往人家怀里缩,还下意识道:“……冷……真的冷。”

顾着他身上有伤的授九听了这一句更加下不去手了,双臂僵在空中,蹲着的身子也僵了。

重彧平日里老是给人一种吊儿郎当不正经不靠谱的老油条的印象,正常情况下也鲜少见他同谁软软得撒娇,及至此时他同个病中的孩童一般撞进授九怀中,说什么也不肯撒手的模样一如幼时师兄弟们随师父到漠北遇上的初生的狼崽子一般,一身奶味,软软糯糯的不会认人,喜欢谁便扒拉谁的腿,那尚未长成的爪子从肉垫里伸出来,不轻不重地,刚好在他心窝子上挠了一下。

幼狼也好,人也罢,都撞进了他心里。

授九低下头,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侧脸,灼人的热意就染了上去。重彧在他怀里乱蹭,始终找不到一个舒服的位置,最终微仰起头来,露出毫无防备的、苍白纤长的脖颈,而鼻梁高挺,几次轻擦过他的下巴,眉间紧蹙,加上眼角的红,像是被人欺负得狠了要哭了一般,眼睫密而长,这些天来一直紧绷着的弧度都在这时放松了下来,平而缓,淌进了他人眼中。

授九自小自制,心底如古井无波,清风徐来亦能坦然自若,他无欲无求,似乎什么也不能入他的眼,更难入他的心,活像个南来北往的苦行僧,可苦行僧心中尚且装着天下苍生,他心里又装着什么?

为此凌方还操心过好一段时日,生怕他以后不是把自己禁欲死了,就是把自己无欲成仙,他也以为自己的余生都会干净利落、枯燥无趣地过去,他不求大义,不求苍生,因此他不掌一方地界,不执一方之术,闲在苍桀山中无所事事,每日里打坐养神练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殿中檐下挂着白幡,四角更是高立了四面白幡,上用朱砂烫金绘了符咒,作布阵与演算用的,四季不动,哪怕狂风骤雨依旧岿然。

可这一刻,他竟生出了妄念,也生出了一己私欲,恨不能将怀里这人藏起来,不让人看见他这幅样子,明明浑身上下狼狈不堪,除了脸都没一块好地方了,却还是忍不住得想把他藏起来。

授九的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他的脊背上,将他揽入怀中,替他挡住了外面的风雨,而他衣领下面的玉髓变得胭脂花红,灼烧着他的心口。

苍桀山中,凌方与六净立在一处殿门前,清风自来,那终年一如既往、从未未动的白幡竟随风摇曳,上面似乎落下了一层灰来,蒙尘的谒语也终于露了出来。

“云开”“月明”

守得云开见月明。

六净惊骇,“师父,这……这怎么可能?!”

凌方似是有些惊讶,又有些意料之中,但更多的是惆怅似的,“劫数终究还是要落下来的,天命不可违。”

这劫数落到了谁身上自然不用多说。

六净思索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所以师父之前让大师兄他们去阻拦师弟,便是想试试可否能为他拦下这劫数?”

凌方默认了,他负手凝望着白幡,眼中竟露出了一丝迷茫,像是正透过那两面白幡望到了个堪堪齐他腰高孩子,那是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不爱说话,还认生得很,好不容易和阁中的人混熟了,出去还总是躲在最后,躲在师父或师兄的背后,后来那孩子慢慢抽条,慢慢的长得比他还高,遇到了他的红鸾星后冰塑一般的心竟开始春风化雨。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眉。

青山本不老,为雪白头。

“这两面幡是我给的他,他是个死心眼的孩子,一旦认定的事从不更改,无论结果好坏与否……我也愿他能这谒语一样,守得云开见月明,但又见不得他屡屡碰壁……”凌方叹了口气,“红鸾星一动便是二十载,他们会越走越近,是劫是缘难以分晓,他少年时与……罢了,我本想大逆不道替他避开这一劫,却未曾想天命果真难违……”

六净沉吟,“若是师弟日后记起来了……”

“万万不可!”他话还未说完,凌方就倏然转过身来打断了他,厉声道:“断然不能让他想起来!”

六净连道“是”。

凌方闭了闭眼,只得转身离开,叹息一般地道:“……难道真要他们再重蹈当年的覆辙么?”

六净对他所说的“当年”分毫不知,只当是他们上一辈的恩怨,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清风拂动的白幡,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能跟上了凌方。

只希望他这次真的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当年那幼狼趴在腿边人畜无害的样子,引得年幼的授九克制不住将它抱了起来。后来一个人在风雨中用高挺的鼻梁蹭他的下巴、跟他说冷的样子与腔调,引得他不再节制地放任他钻进了自己怀里。

他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极其不愿意地动心了,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于是古井也不再无波,绿水皱,青山白首。

风动,幡动,心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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