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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山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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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天厚德,望地所托,天降灾祸于我大宣,涝疫频频,吾心痛疾,感同身受,选平王府小王爷钰替吾巡视赈灾,钦此。”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银色的护腕被月光镀上一层凉意,更显得上面雕刻的神兽无情至极。

重彧微眯着眼望着香炉出神,手上却不停,熟练地将护腕绑在臂上,直至完毕,他才回神,起身将屏风上的广袖外袍披上身,领口和袖口处用银线绣了卷云流水纹,在月华下暗纹浮动。

“爷,”仲方捧了柄长剑进来,“找到了这把。”

重彧从他手上接过,握着剑柄拔了出来,一道冷光跃然,剑刃上的镌刻着符文,冰丝的玄色流苏剑穗垂落下来,夹杂两枚獠牙状的挂坠,而这两枚獠牙却又是从中断开,镶嵌进了一枚银色的小铃铛,剑穗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叮铃作响,透着股寒凉的杀意。

“出锋?”

那是重彧的最后一柄剑了,剑长三尺七,剑身较窄,是当年他最后一次出征楼兰时楼兰王相赠的,剑刃上的便是楼兰的符咒,只是他觉得这柄剑煞气太重,不太常用,做了丞相后更是直接撂书房里当镇宅了。

重彧收剑回鞘,“就这样吧。”说罢,他便迈步要出去。

仲方不解地问:“这大晚上的,蚊虫又多,爷何不等明日一早去,又不急在这一时。”

重彧眉梢一挑,“为朝廷办事,自当尽心尽力,晚一刻都是罪过。”

仲方:“……爷,您说人话。”

重彧“啧”一声,道:“怎么这么多事呢你?明日平小王爷便要押送粮草出发,他是钦差,我是被罚,走一起面上能有多好看么?”

仲方嘴角抽了抽,心道:你老也知道面上不好看呐?那为什么还要与人斗殴?

重彧不再与他多话,往枣红的马屁股上拍了一掌后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直奔东阳门而去了。

戌时三刻,京街上还有没散去的人流,灯还未落尽。

授九勒了勒缰绳,座下的马驹又在原地踏了两步。

墨色的天上,残缺的玉蟾格外明亮,透着股寒意。他抬首望去,露出段修长的脖颈,白皙的面庞在月华下有些莹莹之色,看得守门的侍卫有些发愣。

七月二十一。

授九收回目光,指尖在另一只手背上点了点。

有嗒嗒的马蹄声传来,他应声望去,一匹枣红的骏马撒蹄奔来,马上之人一身玄色的锦衣,风鼓进了他宽大的袖袍里,露出副银色的护腕,有铃声作响。

“九钦天?”

重彧用剑柄挑下风帽,冲授九笑笑,问:“等了许久?”

“够吃顿饭吧。”授九的视线在他手中的长剑上落了一下,“出锋?”

重彧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他说什么,点了下头。

授九挽了挽缰绳,移开视线,望向一路通向林间的管道,“我已经嘱托好了娄仪一切事宜,且早去早……”

话还未落,一阵风掠过,扬起授九月白的袍脚。他还没反应过来,身旁那人早一马当先冲进了林间,卷起些尘土。

他叹了口气,也打马追了上去。

微凉的风吹起重彧束起的青丝,他忽然眯了下眼,左手望身旁一抓,抓到个圆圆的镂空香球,握在手中有股暖意顺着手心爬了上来。

重彧一愣,随即望着跟上来的授九道:“做什么把人家送给你的香球扔给我?”

授九似是不太理解他的想法,只是简洁地说了两个字,“驱蚊。”

重彧将手中的香球望鼻尖前凑了凑,梨花香间淡淡的掺杂着股药香,不浓,但效果肯定是好的。

他未再出声询问,只是先摸黑着随手挂在了自己腰间。

“笃笃笃——世子,辰时到了,押送赈灾粮草的队伍马上要出发了。”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檀香气息,跪在下面的人眼睫颤了颤,才微微掀开了眼。他缓缓吐了口浊气,有些迟钝地抬眼望向上面整齐排列的牌位。

“知道了。”百里辰动了动搭在膝上的手,“你先下去吧。”

门外的人愣了一下,又问:“世子不去了么……”后又惊觉自己多话地闭了嘴。

“……”百里辰一时有些出神,末了,自己却是无声地摇了摇头,“不了,父王未必希望我去。”

“吱呀”一声,门前的小厮抬起头来,就见先前跪在里面的人开了门出来,递给他个玉坠子。

“转交给他,便可。”

话落,他又关上了门。

“岷江那边这一阵子实在不太平,你且自己注意好身子,遇上瘟疫了有太医,千万千万别上前,早去便早回,也不知能不能赶上中秋夜……”平王妃站在王府门前,愁得皱起眉头。

“行了行了,妇人家的。”平王爷叹了口气上前将她支使开,望着比自己还要高的人,拍了拍他的肩,道:“虎跃涧一横带向来山贼水贼横行,岷江之所以闹发了瘟疫,大部分原因便是前面几批粮草都在这被劫下了,你且小心,陛下既然将这事交给你,估摸着也有让你敲打敲打那些贼的意思,勿要辜负圣意。”

年钰一愣,不解地问:“山贼水贼?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不谴人前去剿匪?”

平王爷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以为剿匪是过家家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也不是你该操心的,赶紧走赶紧走!”

年钰:“……哦。”

他有些憋屈地迈下台阶,几步上前翻身上马,对平王爷夫妇二人微微颔首,“孩儿这就走了。”说罢,便打马离开了。

粮草队伍已在南枢门前等候,见他来了,连忙收拾好准备出发,为首的是个三十上下的官员,一身深蓝色劲装。连忙下马上前抱拳,“臣副使宋笕,见过平小王爷,粮草清点、队伍收拾完毕,可以出发。”

年钰颔首,刚要开口却顿了一下,忍不住回首望去,见一辆马车驶来,心头微微失落。

不是他,他偏不爱的便是这样晴朗日子里坐马车。

但那马车却是十分的熟悉,他也是认识的。

年钰扭过头对宋笕道:“有劳宋副使稍等,在下处理些私事。”

“不敢当,小王爷自便即可。”

年钰一拉缰绳到了马车前,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了?”帘子掀开,露出年璃那张清秀的脸,“我要去明灯寺上香,不允么?”

“有时间上香没时间送我,怎么?”年钰挑了挑眉梢,“求姻缘?未免有些晚了。”

“滚!”年璃吼完,眸子往粮草队伍那边扫了一眼,又在马车里扫了一眼,才从袖中掏出个东西递给年钰,“这是他让我转交给你的。”

年钰不禁一愣,是个天青色的玉质平安扣,栓着根细细的红绳,入手温凉。

“他人呢?出祠堂了么?”

年璃抿了抿唇,还是摇摇头,“不知,东西是小厮送来的。”

年钰牵扯着嘴角笑了笑,握了握手中的平安扣,嘱咐了年璃几句,自己又回到了队伍间,带着一行人说不上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还握着那个平安扣,红绳缠在指骨间。不知多久,他才讷讷地收回思绪,看了那平安扣忍不住又是好一会儿,才将那根红绳捻开,抬手系在了脖颈上,又藏进了青色的锦袍底,贴着锁骨传来阵阵凉意。

见年钰一行都走远了,年璃这才正视起对面那人,“何不自己,哪怕看一眼也是好的。”

百里辰闭了闭眼,指间搭上帘子却又放了下来,“见与不见,不过徒增忧愁,有些东西,失去总比占有着好。”

他话落,对年璃微微点了下头,“多谢。”接着便一掀袍脚钻了出去,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年璃好一会儿没说话,等车夫在外面询问时她才回过神来。

“嗯,去明灯寺。”

年璃出生时百里辰就在旁边了,那时尚且年幼的小王爷推着他的背到了奶妈面前,笑着告诉他自己添了个好看的妹妹,这般那般的讨人喜,百里辰看了之后没有否认,表情有些闷闷的,不太好看。

待众人散开后,年钰这木头才发现他表情不太对,上去大喇喇搂着他的肩膀问他怎么了,百里辰却是不肯说话,一声不吭,但又耐不住年钰追问,瓮声瓮气地道:“我和她谁好看?”

她?那个她?

年钰顿时笑了出来,更觉得他有意思了!

旁边的奶妈忽然无厘头地道:“等以后大小姐及笄了,嫁给安南世子做世子妃可好?”

年钰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人眼睛一红就跑了出去,屋里的人还打趣他是不好意思了,独有年钰脑瓜仁一疼,吼了句“嫁个屁”就追了出去。

因着这事,百里辰有好几日没搭理年钰。

年璃之所以会知道,都是府上的老妈子们嘴碎,闲时念叨了消遣,平王妃也不怪罪,还同她们一起聊。那时听且不觉有什么,不过少年人的趣事罢了,这时倒是不能用同种的心境来看待了。

年璃咂了下嘴,换了个舒坦的姿势斜靠在车壁上。

说真的,看惯了她哥和百里辰站在一起的样子,就不太习惯他和别人站一起了,就好像两块天生登对的玉石,忽然拆开来强行与其他玉石凑对一般,令人极其不舒坦。

可若是非如此不可,最后的结局大多是玉石俱焚的,又好像那天生一对的玉佩,总不能全挂一个人身上,总要分开挂的,合在一起美归美,却总有些不伦不类。

这约莫就是百里辰的意思了:有些东西,失去总比占有着好。

有些东西,拆开也总比并着好看。

山间之朝暮,早晚湿润,中午却太阳大得很,接连一日没停下来歇过,还抽出力气来和人家赛马的重相感觉自己快要被那马颠簸散了。

竹子茅草搭成间简陋的茶棚,占着了地利,生意也还不错。

跑堂的是个二十不到的少年,天生的一张笑脸。送了一壶茶到棚外的一处桌上,顺口接了一句话,“这么危险!你们还要去?就不能换条道么?”

桌边坐着的人中的一个啐了一声,“你懂个屁,这虎跃峡一带虽然不太平,但过了就是阆城,再有个一两日的路程便是锦康郡了!”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倒是……可从婆陀林绕过去不是更安全无虞么?何必去冒着个险呢?”

“是安全无虞了,可这个时节里雨水多,又还没有个准数,万一一场大雨下来,那货还不烂了。”

“这样啊……”少年这才明白了。

“吁——”来人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拣了和那群生意人相邻的空桌坐下,“小二,来壶茶!”

“诶!”少年见这人一身玄衣银护腕,锦带束发,意气风发,衣冠不俗,暗地里也怀疑怕是个大人物,“龙井、百竹、山茶、苦荞?”

“额……”玄衣的公子皱着眉迟疑了一下,听见后面的马蹄声,回头问道:“九……阿九,喝什么?”

少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还有一白衣公子已然翻身下了马,一手牵着自己的,一手牵着先前那位公子的马。

“山茶。”

那玄衣的男子便回头对他道:“山茶。”

授九将马往林子里一赶,走过来在重彧对面坐下,重彧眨眨眼,脚下一滑,挪到了他旁边的位置上。

“我们从这里到楠丝县还要几日路程?”

授九扫了眼林子间的马,若有所指地道:“若照着这速度,三日即可。”

重彧知道他在消遣自己,本不想搭理他了,却又见他伸出手来,转过头来了,下巴擦着他的食指过去,不由地一怔,他的指尖便落在了他眼尾上压了压。

他这才想起来,出发前曾找太医署要了些凝脂,遮瑕的那种,用来遮住他这双标志性的眼睛。

“怎么?”

授九收回手,轻轻地捻了捻指尖,“遮瑕的脂膏大多以乌独草为主,半药半毒,用多了对体肤不好。”

重彧大惊,这种东西在宫中流传广泛,各宫妃嫔更是多像太医索要,这太医署是要上天了?

授九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道:“只是对你有不好而已。”

“啊?哦……”

就在他扭开头时,隔壁那桌又吵嚷了起来,吵得还挺激烈,他就竖着耳朵听了一段。

“我觉得还是绕道的好,大不了连赶几夜的路……”

“怕什么?不过一窝山贼,朝廷一批人便能将他们给缴喽!”

“但未免太过冒险,要是遇上了,这一趟就白跑了。”

“遇上便遇上了,我们手上有令牌,他们还能怎样?”

“说不好,毕竟他们可是连粮……”

话音戛然而止。

重彧偏过头与授九对望了一眼。

少年提着个茶壶,还有两个竹筒做的茶杯过来,还没放下就被重彧接了过去。他冲少年招了招手,示意他在自己身旁坐下。

先是倒了一杯递给授九,又倒了一杯推到少年面前。

“小兄弟,我们从京畿那边过来,人生地不熟的,就想跟你打听打听,顺着这条道再往前走是个什么地界?何人当官?”

少年上下打量了他们二人一眼,道:“难怪……这是官道,再往前走就是阆城了,要是再走,就到了锦康,过了岷江,就是一些沿海的城县了,像蔚田、楠丝、泽县……不过现在来的大多是商人官差了,你们又是……”

重彧弯了弯唇,“闲着没事,过来逛逛。”

少年:“……那你们可真是闲的蛋疼了……”

重彧疑惑道:“怎么?有什么不妥么?锦康是天下名城,商贾云集之地,富硕无比,沿海一带更是风光曼妙,如何来不得?”

少年挠挠头,道:“这倒不是,只是不太平,那边最近正在闹水灾呢!”

“这我倒是听说了些,不是也说还在闹瘟疫么?”

少年望了望棚子里,见管事的支着头睡着了,现下人也不多,也不见外地喝了口茶,压低声音道:“是呀!这瘟疫一开始是从龟寿县闹起来的,那县令少说也有七老八十了,起初他不敢走漏风声,一直压着不让上头知道,后来疫情范围扩大了,蔓延到了其他郡县里,这才让上头知道了,不过还是晚了,那龟寿县现在已经成了一座死人坟了,派进去的人没有出来的,到现在已经有月余没有消息传出来了。”

重彧挑了下眉梢,问道:“龟寿县?我倒听过,朝廷没差人去看过么?”

“别提了,朝廷派来的太医一批接一批,没几个回来的,不是被染上了病就是被那些人活活缠死的,更有死的不明白的。”

“那为何毗邻岷江的锦康就没事?”

“虽说着是岷江水患,但其实只是岷江东边罢了,这也是神奇,半年前锦康全城百姓举行了一次拜龙王,结果这次发大水当真没殃及到这边来,等朝廷开始重视这事的时候便将岷江东岸那边封锁了,所以西岸的百姓才免于一难。”

重彧掂了掂手中的茶壶,又给少年倒满了,眸子转了一圈,又有了别的思量,冲隔壁离去的那桌人抬了抬下巴,问道:“我刚刚还听他们说什么虎跃峡和山贼,那又是怎么回事?”

少年舔了下唇,试着问:“……公子,你不会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吧?”

重彧捏了捏茶壶柄,扫了眼他握着杯子的手,弯唇笑了笑,不置可否。

“好吧……这虎跃峡与虎跃涧是一横地带的,地势险要,易守不宜攻,几年前来了十几个人,将这山上的猎户驱逐下山,自己霸着山头做了山大王,来投靠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倒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人们便没有过多地在意,直到前几个月发大水后,一批商人从西域做完买卖折返回锦康的路上,连夜赶路,夜经虎跃峡,被他们劫了,领头的是个有骨气的,说什么也不把钱财交出去,那群山贼便一路追杀他们,后来有放出他们自己驯养的野兽将人活活撕咬开。”

“没几日,一艘商船出海回来,想过同横带的虎跃涧南转下南方,才刚刚进了虎跃涧,就被水贼袭击,满船人口,无人生还,那艘商船也被他们据为己有,后来几个县令联手调查后才知道,虎跃峡与虎跃涧之间相距不过十里地,就好比两个山头,这山贼与水贼其实是一伙的,你我互相照应,县令们连忙差人瘟去剿了他们,可一连几次,皆是无功而返,瘟疫闹起来之后,他们更加是变本加厉,无论水路还是管道,朝廷批下的粮草有半数上皆是到了他们手里,俗称“上供”,否则便是要连命也交代给他们了。”

重彧咋舌,“啧啧啧,世上竟还有如此不要脸之人……”

少年想起他们之前骑马而来,道:“我劝你们,若是只去锦康逛逛,便还是绕道而行的好,岷江东岸,还是不去为妙。”

“绕道?打哪儿绕?”

“喏!顺着这条道走个不到一里,就有一个岔路口,直接右拐,钻出那个名叫婆陀的林子,便可看见锦康的城门了……说是道,其实就是前人为了绕开虎跃峡而强行踩踏出来的小径,就是有些费时罢了。”

重相点过头,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递给少年,“多谢了!”

少年掂了掂钱袋的分量,顿觉不轻,疑惑地问道:“你们二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重彧挑了挑眉,看了看侧方的授九,道:“没看出来么?闲的没事可做的纨绔子弟啊!”

“……”少年张了张口,想说的话却哽在喉头,最后还是犹豫着问了出来,“你今年多大了?”

重彧一愣,不明白他问这个做什么,“怎么?搭讪呢?”

“只是感觉你们那边的子弟和你一般年龄的不应该都被关在学堂里念书,准备九月殿试么?”

“我呀?我今年正十八好年华……”

“咳……咳咳……”

他还未说完,旁边的授九就背过身去咳嗽了几声。

少年离开后重彧才反应过来自己一口茶都还未能喝上,杯子就只有两个,他那个被少年给占了,自然没得喝的了。

他将茶壶搁在桌上,瞪了授九一眼,:“你几个意思?我十八你有什么意见么?”

“无。”授九手握成拳抵着唇,压下了那一点弧度,“十八,甚好。”

重彧:“……你要是不笑,兴许我就信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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