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朦朦亮，陆闻背着洗得发旧的帆布包在楼下大喊：“牧云，快点，要来不及了！”

林牧云嘴里咬着包子在三楼伸出头去看了一眼，恍惚间可以看到坐在自行车座上仰着头的陆闻。

他一边背书包，一边往楼下跑。

8月的天气又闷又热，蝉还在撕心裂肺的吼叫，仿佛不甘心这个夏天即将过去。

两个男生牟足了劲，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

清晨6点多，工地机器轰鸣，漫延而出的不止是刺耳的钢铁触碰的尖锐声响，还有迷人眼又呛人的烟尘。

每次走过这一段，他们总是加快速度。工地里的废水漫到了机动车道，自行车碾过时，水花飞溅，林牧云飞快的把脚抬了起来。

等红绿灯期间，林牧云察觉到胃有点不舒服，可能是刚吃了早餐就猛骑车的原因，他问陆闻：“闻儿，还有多久到学校？”他的脸色一片煞白，嘴唇顿失血色，背上的汗浸湿了白色的短袖。

陆闻并未察觉林牧云的异常，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拉着后衣襟扇着风答道：“早着呢，这边过去有一长段路，路的尽头左拐，路过疗养院，从里面穿过去，就到了。不过这是最近的路，疗养院不是所有人都能进的，有门卫守着呢，如果是走大路的话，还得多十多分钟。”

林牧云想象不到唐女士是怎么找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的。不过按照她的想法，能有个学给他上，就是对他最大的恩典了。

胃部传来一阵阵灼烧感，林牧云一只手捂着胃，一手握着车把勉力跟在陆闻后面，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陆闻一个劲儿的往前骑，过了半天才发觉林牧云没跟上。

他把车停靠在路边，回过头去看，林牧云人影都没有。

过了好几分钟，林牧云才跟上来，看他脸色不好，陆闻问他：“你不舒服啊，”接着叹了口气说，“我带你超个近道。”

他们今天运气比较好，疗养院的门卫不在，他们顺利的溜了进去，因为时间比较早，一路上连个散步的老人都没有碰到。

不过，毫无悬念的，上学第一天，他俩都迟到了。

学校挺大的，像个废弃的小区，动绕西绕，林牧云找了半天才找到教学楼。

陆闻去了高一一班，林牧云去了高二一班。

站在教室门口，林牧云迟疑了。

站在门口，他想了想，老师脾气怎么样？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一天上学就迟到，会罚他吗？

同学会有什么反应呢？

当了多年好学生的他，在一次迟到时，犹豫不敢前进。

林牧云叹了口气，他想，或许应该在周末跟着陆闻的妈妈先来学校跟老师打个招呼，认认路的，也不至于今天鸡飞狗跳的。

犹豫期间，三个女生背着书包，披散着头发，手挽着手，一边说笑，一边往教室门口走。路过林牧云身边的时候，还特意转头冲他笑了笑，林牧云退后了两步让她们先进去，她们书包上的挂饰叮当作响。

三位女生对老师点点头就进去了，老师并未对迟到的现象流露出半分谴责，还挥了挥手示意她们找位子坐，自己则站在讲台继续讲事情。

林牧云松了一口气，看来对于老师来说，第一天迟到并不算什么大问题，林牧云鼓足勇气喊了声“报告”。”

班主任是位男老师，带着眼镜，微胖，他满脸带着谄媚的笑，毫无人师的端正作风。他站在讲台上讲学校的光荣历史……听起来像是在推销一件商品。

听见门口的动静，他停下了宣讲，转过头来冲林牧云点了一下头。

林牧云进到教室，快速地环视了一圈，去了最后一桌，放下书包坐下来，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胃还在疼，他忍不住微微弓着背，又强打着精神让自己看起来坐得直一些。

仿佛每个学校的第一节课，都是自我介绍。班主任讲完之后，他们也来到了自我介绍环节。

林牧云说的很简单，姓名、年龄……老师听了，立即补充了一下他的中考成绩和高一的成绩。言语里满是赞赏，这便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他成绩这么好，怎么会来这里？”

“骗人的吧？”

“长得也很帅呢，他刚才进来我就发现了。”

“……”

大家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探究，带着好奇，肆无忌惮，仿佛要把他盯出一个骷髅。

这种感觉，让林牧云觉得很不舒服，他真想把自己藏起来。

整个早会，林牧云浑浑噩噩，脸一会红一会白，那些时不时毫无掩饰赤裸坦白的盯着他的目光，像打在他身上的碎石子。

而班主任，视而不见，不做理会。他对这样的状况感到失望。这里的同学和老师，似乎和他的预想大相径庭。

当然，他不能要求人人做到礼貌高尚。

就像有人5、6点就在工地劳作，背着烈日从日暮到日落。而有的人，却可以在一年四季恒温的办公室里，对着一台电脑，就完成几亿的项目。

在人生的剧目里，苦难和幸福，全听凭偶然，没有道理可讲。

人生要有参差，才能保持平衡。

没人能打破这个局面。

无疑，这个学校的孩子，都是背着烈日劳作的社会底层的人的孩子。

他们一半的心理因为可以在城市上学而倍感自豪，一半又因为自己是农名工的孩子而自卑，表现出来的是近乎猖狂的服装搭配，和放肆、粗鲁、故意惹人关注的讲话方式。

在同学们审视的目光中，终于熬到了午休，早上在门口碰见的三个女生却一直在教室后门逗留。她们时不时看过来的目光，让林牧云敏感的察觉到她们可能是在等他。似乎已经料到林牧云会从后门走，她们也一直没有离开。

林牧云不知道怎么应对，他沉默地不想说一句话，哪怕是拒绝。

于是他趴在桌面上，埋着头，望着窗外，不打算现在出去。

放眼望去，这个校区其实很美。可以看出来这个一个很早以前的高档小区改建的学校，连树木都带着古朴的韵味。林牧云盯着一颗松树发呆，长成那么粗壮，需要经历很多风霜吧。松树的庇荫之下是一座假山和水池，水池用石头围起来，上面有动物的浮雕，水池里还有几支残留的荷叶。那里面有鱼吧，红的、橙的、黄的，几尾锦鲤。他突然很想去看一看……

起风了，林牧云的刘海吹起来，遮住了眼睛，有沙子和着树叶卷进了窗户，他闭了闭眼睛。

陆闻这时终于来了，他依然带着笑，牧着圣光一样耀眼，他是来解禁他的，他说：“牧云，走，吃饭。”

外面狂风大作，眼睛睁不开，林牧云一边往外走，一边用手背遮住眼睛。树木剧烈的摇晃，树叶簌簌地掉，一副风雨欲来的景象。

陆闻拉着他衣服：“往这边走，快点，要下雨了，我妈竟然没让我带伞！。”

“你多大了，还让阿姨提醒你。”林牧云快步地跟上。

见林牧云要走，中间的高个子披散着头发的女生快步地跑了过来：“林牧云！”她喊了一声。

接着，她递来一把伞：“你们没带伞吧，这个给你们，等下，一起吃饭可以吗？”

林牧云没看她，抿着唇不说话，也不接。按照他的思维来说，沉默就是最好的拒绝。

陆闻却笑笑，伸手接过伞，点了点头，接受了女生的邀请，一路上还和她们热切地聊了起来。

林牧云想，他确实不善言辞，不懂拒绝，更不知道怎么去接受别人的好，连一点伪装也做不到，除了摆着一张冰冷的脸，他没有别的应对方式。

因此，他没有责怪陆闻，也没有阻止陆闻。

还好，在林牧云打饭的时候，女生终于被陆闻打发走了。林牧云想，陆闻是怎么做到既接受她们好意，又能很好的拒绝她们的。他盯着陆闻得意的样子真诚问道：“我留级吧，我想和你一个班。”

陆闻笑笑说：“可以啊，以后我帮你处理一次，100快，你以为是白做事儿吗？”

林牧云想了想说：“那我可没这么多钱，我还是沉默吧。”

林牧云比陆闻大一岁，但是除了个子高一些，林牧云知道，很多时候，他是依赖陆闻的，特别是遇到这类问题，陆闻总是会帮他处理得很好。

放学的时候，林牧云突然轻松起来，是熬过一整天的暂时解放。

他很快从后门跑了出去，外面的风早就停了，叶子洒了一路，却没有人打理，假山旁边一些工人拉了黄线在作业，距离有些远，看不太清楚。中午的沙子就是那边吹过来了的吧，林牧云想。

回去的时候时候，他们再次去到了疗养院，这次他们就没那么好运了，疗养院驻守着保安，林牧云往里一看，三三两两都是出来散步的老人，坐在轮椅上，由护工们推着。他们放弃了抄近道的打算，乖乖回到了大路上。

路过桥下的工地，尖锐的机器轰鸣和飞扬的尘土依然嚣张，秋蝉也不甘示弱。夕阳让人迷了眼，少年的身影却是轻快的，他们短暂的把烦恼留在了风里。

一路树影斑驳，林牧云依然出了一身汗。

锁好了自行车，楼下的陈阿姨叫住他：“牧云，回来啦！你唐阿姨在打麻将，你有钥匙吗？”

林牧云笑笑，说：“没关系，我可以进去。”

他一边上楼，一边摸了摸运动裤里的一张废掉的银行卡，它久经风霜，上面已经有很多划痕了。不过，这不影响它的功效，把这张卡塞进门缝，轻轻往上一提，他房间这把老式锁就能轻而易举地打开，这是陆闻教给他的方法。

那次，唐玉出去打麻将了，他在门口等了几个小时，快睡着时，陆闻过来找他，教了他这个开门的方法，并把卡塞在了他手里。

从那以后，林牧云有了自己家的“钥匙”。

林牧云上学的第二天晚上，一个星期没回家的林爸爸回来了，唐玉也早早地散场了，提前回了家，准备了一大桌菜。一家人自然而然地围坐在一起。

这样的家庭的氛围，林牧云已经十多年没体验过了。

这也让他感到陌生而无所适从。

他拘谨的握着筷子，只盯着自己面前的菜，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爸爸看了他一眼，给他夹了一个鸡腿叮嘱道：“多吃点，你在长身体。”

林牧云握着碗的手紧了紧，有一瞬间的错愕。

这种情绪很复杂，除了无所适从，更多的是对于父母的爱的渴求得到了一瞬间的满足。他甚至紧张的说不出一句“谢谢爸爸。”只是木呐地点了点头。林爸爸感觉的到儿子的不自然，也不再吭声。

唐女士看了一眼小女儿林牧月，沉着一张脸说：“你看你爸爸，有了哥哥不要你啰。”

林牧月比林牧云小10岁，是唐玉跟林爸爸生的女儿，今年7岁，上二年级。在别人面前她是开朗活泼的小女孩，却唯独畏惧这个爸爸，于是并不答话，一声不吭的啃着骨头。

唐玉见林牧月不搭理自己，于是夹了一块排骨仍她碗里，悻悻地说道：“你也只有我疼你了。”

林爸爸似乎心情很好，并不接话。转头又问了林牧云一些今天学校里的事情，这让他想到了学校拉着黄线的事情。

吃过晚饭，趁着唐玉洗碗去了，林牧云赶忙说：“爸，学校里面有一块工地，像是正在施工，我觉得学校看着不大正规。”

林爸爸仿佛对那所学校也不太了解，愣了一下问他：“疗养院后面那个学校啊？听说那是私人开的，跟公立学校比肯定不那么正规，不过这是阿姨给你谋划的，我们来不及办理手续让你去上公立学校了。”

说完，他闭着眼睛靠在了沙发上，像是喝多了，又像是累了。

当林牧云以为他要睡着了时，林爸爸叹了口气说：“先好好学习，不要多想，爸爸肯定是支持你的学习的，后面有什么问题，我们再处理”。

到后来，林爸爸确实醉了，他从包里掏出几沓叠得整整齐齐的钱放在沙发上，林牧云一脸疑惑地盯着他，林爸爸黝黑的脸上满脸堆笑，眼里是满足和自豪，却又装作所谓的样子说：“数数，爸爸今天发工资，我数不清，你帮爸爸数数，现在爸爸能赚很多钱。”

林牧云知道林爸爸喝多了，他也知道这个钱一捆是一万，几乎不会出错。还是在林爸爸期待的眼神中一张一张地仔细数起来。

总共4万。

数完了他又整齐的放在那会儿，转头想跟林爸爸汇报，才发现他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是林爸爸两个月的工资。

月薪2万，这是多少家普通庭不曾想象的数字。林爸爸读书少，却能在大城市生根，每个月拿到不菲的工资，不知道付出了多少时间和精力。

这是他爸爸两个月日日夜夜的汗水换而来的。

“哎哟，这钱就这么扔这儿了，真是的。”唐玉的声音打破了林牧云的沉思，她把一盆温水放在沙发旁，说道：“你爸爸好几个月没领工资了，这一年，就盼着这点钱了，手头过得紧哟。”说着她从架子上扯了一张毛巾泡在了水里，一边搓毛巾一边继续道：“你别往外说啊，现金放家里不安全的。”

林牧云点点头，起身的时候，唐玉在给林爸爸擦身体。

至少，她是体贴的，会照顾人的。林牧云想。

回到房间，拉上房间里隔断的帘子。

他17岁了，却还是和妹妹睡在一个房间。妹妹亮着台灯在玩洋娃娃，一个人自言自语，影子倒映在廉价的布帘子上，放大了好几倍，晃来晃去，像一出戏。

林牧云塞上了耳机，准备听会儿英语。

同住一个房间，他其实不担心被打扰，他没有早睡的习惯，而妹妹年幼，熬不了多久就要睡了。

不一会儿，林牧月果然关了灯，很快睡熟了。

林牧云取下耳机，也准备睡觉。

刚闭上眼睛，隔壁就传来了说话声，唐玉的声音又尖又细，还带着几分刻薄：“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告诉他你的工资，你总不听！你得意什么，一个臭打工的，赚点钱就炫耀……”

林牧云叹了口气，在这样的深夜，他很容易想自己的妈妈。

那个在他三岁时离开家的，温柔美丽又狠心的女人。

他想听她向寻常母亲那样絮絮叨叨说着话，问一问他今天学校里的事。

他早做了孤勇的准备，可是在深夜，

听一个女人对自己满怀芥蒂和防备，他做不到毫无波澜。

攻受都不是完美的形象，都有自己的缺点。受前期有点冷漠，不是对女生不礼貌，他是有点自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