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问题从神子口中问出来，实在有些诡异。

就像人类突发奇想，问蚂蚁爱吃什么食物一样。

但岐都默默说服了自己，神子因为法力无边，向来可以自行穿梭于六界之间，对于这些普通小事不熟悉也属正常。

……真的正常吗？！

神子问这个做什么？

他忍不住瞟了青年一眼，却见他面无表情，金眸冷淡，头却仍微微侧着，在慢条斯理地等待他的一个答复。

九重天上，层层设有禁制，普通仙人下界后，要重新返回天界，并不能随心所欲。

“被安排下界的仙人会有一张传送玉牌，可以直通九重天。但我的玉牌在与那大魔的斗法中受损，无法再用，还需待它自身修复完好才行。”岐都将玉牌交给青年。

碧色的玉牌被青年拿在手里，散发着温润的光。青年试图往其中灌入法力，玉牌却并无反应。

青年闭了闭眼，“待它自行修复完，还需多久？”

岐都想了想，比个手势：“……起码三四年。”

“三四年。”青年重复了一遍这个时限。

他敛下眼，转过身，白衣银发的俊挺身影在月光下慢慢变淡。

“你的愿望，我会替你达成。”

岐都一愣，急忙上前几步道：“神子，您还没说让我帮你什么忙呢——”

青年的身影已在月下消失。

几日后，太子归朝的消息传遍朝野上下。

朝会久违地重开，文武百官整齐列在阶下，看着身穿黑金花纹朝服的太子殿下缓缓在侧席坐下。

偌大的龙椅上空无一人，皇帝撒手不理朝政已久，整个朝廷的运作，实际上基本依靠太子殿下，然而太子还是一贯遵循礼数，永远只坐侧席。

外出归来的太子脸色仍是苍白病弱，气质却有了很大的改变，或者说，能将自己放在更抽离的身份上去处理政事，恩威并施，让一些蠢蠢欲动的心再次消停了下去。

“众卿，还有何事要启奏？”

事情处理得差不多，谢仪问道。

台下有几位大臣互相使个眼色，很快便有人站出来，道：“殿下，臣有本要奏。”

“说。”

那人眼神游移片刻，道：“殿下归朝本是一件好事，但不知为何，近日坊间有风言风语流传开来，说殿下您之前离开王都，是为寻仙问道，如今回来，身边携同者，正是来历不明的邪魔妖道——”

他话未说完，就见座上的太子殿下脸色一变，他看了看左右，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当然，依臣所见，此言甚为荒谬！只不过这类流言最近愈演愈烈，有甚嚣尘上之势……还有人将殿下您之前与狄弥一战联系起来，说那正是战场冤魂所化之妖魔，刻意接近殿下，蛊惑殿下……”

谢仪宽袖下的手心却用力攥紧，面上却笑意不减，“既然知道是荒谬之言，爱卿如今在朝会上提出此事，是期待着孤作何回应呢？”

那大臣对他这副笑意盈盈的模样有些胆寒，连忙伏地而拜，道：“请殿下息怒，臣今日提出此事，也只是为殿下着想——此等谬传必定会有损殿下形象，还望殿下可以公开入住遇仙楼那位的身份，以安抚民心。”

遇仙楼。

高台之上，青年凭栏而立，阖目感受着周身的力量运转。

他自诞生起，便拥有强大力量，那力量如永恒的泉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凌驾世间一切，然而如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被削弱了，如今不过从前的一半。

为何会变得如此？

也许一切的谜底都在那阻挡着他回去的九重天之上。

那股阻拦他回去的力量，与他同根同源，如出一辙。

九重天，乃是仙人居所，他此劫降生之地。在那里，他必定有着极深的渊源。

也许是某个地方，或者某个人……

记忆中闪过逶迤艳丽的红发，一双浓睫轻覆的碧瞳。

那是一张永远模糊的面容。

额间金印瞬间冒出警告般的刺痛。

青年已经能够尝试着在无边的痛楚中，层层拨开脑中浓雾笼罩的每一处，试图看清那个人的脸。

那个人发间有长长的流苏金饰，随着动作的幅度会沙沙作响。他不喜绾发，总是放任发丝披垂到腰间，有些懒洋洋的。

高殿玉座上，他的身影隐在白色纱帘之后，看不真切。

青年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此时是在记忆幻象中，还是在现实。他离那人如此之近，仿佛只要他向前几步，便可以与他相见。但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阻挠着他往前，令他只能目光紧紧锁住他的身影，与他隔空相望。

心头涌上的，是一股莫名的情绪，那股情绪在金眸深处酝酿，化为一股无来由的戾气，令他失控，想要破坏什么，撕裂什么——

纱帘后的人却在此时开口了。

“过来。”

那个声音带着若有若无的戏谑。

这两个字仿佛触及到了什么，一切阻力在眼前破碎消散，青年的身影现于高台之上，将纱帘扯下——

纱帘后面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他蓦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仍身在凡间。

刚刚一切不过是幻觉。

他面色冷沉，身子缓缓上浮，悬于王城最高处。

整座巍峨皇城在他脚下匍匐着。

青年敛眼垂睫，衣袂在风中飘振，侧耳倾听周遭世界的一切动静。

谢仪换下朝服，有些步履匆匆地往外走。

转过走廊，便见淡紫官袍的下臣已经在等着他。

迎面对上，谢仪慢下脚步，露出惯常笑意，“柏卿，你是在此特意等孤么？”

柏秋道：“殿下，您找到他了是吗？”

谢仪点头：“嗯，找到他了。还是多亏柏卿你提议我往雪山去，才能如此顺利。”

至于个中曲折，他只字不再提。

柏秋停顿片刻，道：“臣知道那位对殿下的重要性，只不过您才刚回来，就因为他处理了那几个朝臣，似乎过于激进了……若是再传开……”

谢仪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语，凤眸微抬道：“柏卿，我的确不喜有人乱传谣言，但此番所为，还有一个目的……”他笑一笑，“我离开王都有些久了，久到有些人在背后蠢蠢欲动想要试探我的底线，由此看来，我那好皇兄这段时日并没有闲着，愈发有长进了……我便是要杀鸡儆猴，令他们再也不敢动别的歪心思——不管对我，还是对他。”

柏秋心中一凛，道：“殿下……”

谢仪看着他道：“往后，朝中怕是有一阵子平静不了了，不过人心狡诈厮杀，不过你我司空见惯而已，并不足惧，只要不是超出凡人所能的范畴……”

他想到那日遮天蔽日的黑龙，面色白了一瞬。

柏秋也想到什么，面色一沉，半晌轻道：“殿下所言甚是。不过以后这种事交由臣来处理便可，无需殿下亲自动手。”

谢仪笑笑，凤眸微敛：“我亲自动手了么？”

柏秋一怔，旋而噤声。

话题终结，擦肩而过之际，柏秋又轻道：“臣还要恭喜殿下……终于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

谢仪缓缓咀嚼着这个词，眼睫微敛。

吾之所愿，非止于此啊……

人间的王都是喧嚣的，凡人的千百万种念头奔涌而来，喜怒哀憎，森罗万象。以往青年端坐云上，聆听万物声音，都心无波澜，如今侧耳去听，却莫名觉得有些吵嚷。

“恩公！”

谢仪刚好拾阶而上。

金眸侧瞥，谢仪与那双眼睛对视上，霎时有些心惊。

明明知道他应该什么也看不见，却因那金瞳中的冷意感觉背脊一寒。

“恩公……”他忍不住又唤一声。

青年缓缓下降，与他相对，突然开口道：

“那日出现的魔物，被我灭杀的只是幻身，真身仍藏于城中某处，只不过隐匿了气息。”

谢仪听他提起此事，也面色一凛，问道：“那有办法找出它么？”

青年面上已不见方才的情绪波动，轻声道：“有。”

青年手指沾了茶水往石桌上轻轻一点，随即一道金光自他指尖迸出，迅速扭转变换，飞速暴涨，化成一张巨网铺散开来，笼罩覆盖整个王城。

随着惊天动地的隆隆轰鸣声，四周地动山摇，自他们方圆三米之外，整座巍峨王城仿佛被无形的双手托举，连根拔起，悬于空中。

王城底下，大地被看不见的力量撕裂，劈开成两半，涌现出一个深不见底，无边无际的巨大黑坑，腾空而起的王城在摇晃，震动，有无数碎石滚落，跌落进深坑里，就如一滴水珠被广袤海洋吸收，连一丝回音也没有。

人间的繁华之都，变成了神明掌中的小小玩具，只要随意合拢手心，一捏即碎。

仙，妖，魔，一切存在在这样的力量面前都无从藏躲，无所遁形。

风从四面八方卷来。偌大的王城只剩一片残垣废墟，目之所及尽数毁灭，只有风暴中心站在楼顶的两人岿然不动。

谢仪脸色极度的苍白骇然，呼吸急促无比。

耳边传来青年的声音：“闭眼。”

他闭上眼睛。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面前一切已恢复原状，夜风习习，远处的人间灯火在青年漂亮却空洞的金瞳中泛起涟漪。青年抬手抹去桌面上一点水渍：“这般掘地三尺，任何人都无处可逃。”

“如何，决定要找它么？”

谢仪半晌没有回答。

高台之上，心脏犹如被寒意化成绵密的韧丝，一点一点往下拖拽，坠落至谷底。

寒冷。

以及恐惧。

他有些呼吸艰难，努力想抬头，却没有力气，目之所及只有青年的一片衣角。

王城，天下……自己看重的，拥有的，能给予的，不过是青年弹指挥却之物。

青年的话语明明是残酷的，却太过平静，仿佛世间万物都是一粒尘埃罢了。

明明近在眼前的人，却仿佛相隔着天堑般，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青年似乎察觉不对劲，皱了皱眉，他弯下身伸手，碰到凡人的发丝，额间，然后指腹落到他的眼睫之上。

没有湿意。

凡人的呼吸却在微微颤抖。

“你在害怕？”对方的情绪仿佛能透过腕间的因果线传递而来，青年两指将他的下巴捏住，抬起他的脸，他目不能视，那双漂亮金眸却仿佛能看穿人心，“为何？”

神明无法理解，在亲眼目睹那样毁灭性的绝对力量之后，凡人会为自身的渺小压得喘不过气来，骨子里的那点妄念，更是最讽刺的存在，赤裸裸地提醒着凡人的痴心妄想。

“恩公，”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人若太过贪心，对明知不可得之物却偏要强求，最终下场会如何？”

青年看过太多世人贪嗔痴念，并未思忖太久，便道：“大抵都是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

这四个字仿佛给什么下了定论一般，谢仪感觉心脏仿佛被用力攥紧，他挣扎着站起来，扶着石桌倚靠半晌，微微喘息。

“好。”他轻声道，“如此也好。”

“恩公，不必特地寻那黑龙了，他若想要我的命，定会主动再登门。”他的语气已经恢复正常，甚至可以冷静分析，“而那想要我命的幕后之人，也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我只需要等待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