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车驾悄无声息地入了东宫，此时已是后半夜，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随驾的人全部退下后，谢仪裹着厚厚的黑色大氅倚在榻上，终于忍不住低声咳嗽。回程一番折腾下来，他虚弱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唯有一双明火般的眼，在昏暗中强撑着精神，盯着银发白衣的青年。

即使已经回到了东宫，他还是心下有些不安，生怕下一秒青年便会消失不见。

“你会离开吗？”他抓住他的衣袖，试探性地问。

青年任他抓着自己的衣袖，道：“不会。”

谢仪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终于唇角挂着上扬的弧度阖目而眠。

青年垂目静待了一会儿，身影消失在空气中。

王城的夜，散发着死寂而肃杀。

当初划分六界时，明确规定了各界不得侵扰，而人皇作为较弱势的一方，还邀来了六界之主共同布下的防护阵法，守护着王城。

如今，阵法却破了。

青年站在半空中，负手感知整个王都。都城上空散发着强烈的魔气、妖气、鬼气，各种气息混杂在一起，扭曲成了一片浓浓的黑雾，犹如将要张口吞噬的巨兽，待再成型，便能将整个王都吞入腹。

它们都是被王都的龙气吸引而来。

整个王都的龙气有两股，一股已经较为衰弱，一股虽强烈却时隐时现，并不稳定。龙气对于妖魔等族的诱惑是极为强烈的，然而不知是何原因，齐聚王都的妖魔却不敢对这两股龙气的主人有任何行动，只是盘踞在四周，犹如被链条强行拴住的恶犬般，只能对着龙气的诱惑垂涎三尺。

青年并不相斥这些黑暗气息，也没有出手驱散这些黑雾，只是感知片刻后，出现在王城的某个角落，缓缓落地。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已经破败的一座神庙。

青年缓缓步入，只见月光下，原先供奉的神像犹如被急风骤雨侵蚀日久，面目已模糊不堪，歪倒在供台上。

青年眼睛看不见，却能感到庙内残留的仙气仅剩微弱一缕，再过些时日便会完全消失，再无残存。

似乎感知到青年的存在，那缕微弱的仙气开始强烈波动，力图吸引青年的注意。

“已经沦落至此了么？”青年的声音在神庙中响起，清冷淡漠。

他一手在虚空中微微合拢，额间金印亮了起来，神庙中瞬间卷起一阵风，几瞬过后，一切才慢慢平息。

歪倒的神像前，匍匐着一个瘦弱的人影。

那人慢慢理顺气息，抬起头来望向青年。他有着一张还算清秀的脸，五官均不出众，令人分辨不出年纪，看起来不具备任何威胁性。

没有人能想到，他的真实身份，乃是王都的守护仙人。

六界划分时，由于人间帝王的龙气对其他界生灵大有增益，人类又势弱，为了体现公平，天界答应派神仙下界，长驻人间，守护王都。这不是个人人乐见的差事，通常出于多方考虑，天帝会派遣资历较老，并且是由人类修道成果的仙人担此一职，平日如无特殊，尽可在人间久待，只需每隔几百年上天界回报述职便可。

那守护仙人看到青年，真如看到救命稻草一般，眼眸含泪，扑到了青年的脚下。

“多谢神子助小仙岐都恢复金身！如果这回不是您及时到来，小仙估计要彻底身死道消了呜呜呜，此番恩同再造，无以为报，从今以后岐都愿意给神子当牛做马，结草衔环——”

由于本就是人类修道成仙，加上在人间多年，那仙人的语气神态比起天界神仙，更接近凡人。

青年耐心听他说完，道：“看来我们以前见过。”

那守护仙人——岐都抹着眼泪，用力点头，“见过的见过的，虽然您可能不记得小仙了，但千年前在天帝的宴会上，小仙有幸与您有一面之缘，当时您和那位——”

他本想趁机提一下明泱仙君，毕竟神子实在是没什么接触机会，那位仙君虽然避世，总有一些仙家齐聚的场合能看到，偶尔还是说上过几句话的，而众所周知，神子和明泱仙君关系匪浅，说不定可以因此拉点神子的好感，让他愿意出手帮自己。

然而刚要提及那位仙君的名字，他的喉咙却像被什么掐住了一样，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与您一同赴宴的那位——”

他又尝试开口，却仍然说不出任何一个字，霎时额上冒出冷汗。这是何情况，莫非在他被困住的这些时日里，明泱仙君的名字已经成了某种禁忌吗？

他闭上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神子，又禁不住细想：亦或是神子的独占欲太甚，连听到仙君的名讳从他人口中说出来都不悦，所以给自己下了禁制吗？

他正脑中一团乱麻地想着，却听青年面色一冷，低声开口：“谁？”

岐都的额上冷汗更多了。

青年不过几个转念，便发现了异常。

“你无法说出他的名字。”

岐都点头。

有人对这个人的存在下了禁制，禁止任何人在青年面前直接提及。那禁制即便是青年，都无法破解。

这件事的背后意味着什么，光是想想都足以令人背脊发凉。

静默片刻，青年突然开口问道：“他是何模样？”

脑子里冒出那张祸国殃民，惊世绝艳的脸，哪怕只是想到，都令人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岐都还来不及想好如何开口描述，却见青年伸出一指，指尖缭绕出烟气，凭借这段时日脑海残存碎片，试图在半空中勾勒出那个人的模样。

红发，绿眼，叮铃作响的金饰，睫毛，鼻子，嘴唇……

勾勒到细节处，烟气停顿片刻，倏然破散，不过须臾便消失无踪。

青年垂下手，手心微微拢紧。

……

岐都即使再迟钝，都发现了情况的不对劲，他屏住呼吸，不敢多说一个字。

半晌过后，青年重新恢复了平静无波的状态。

“我想你是有求于我。”

他的声音犹如隔着一层轻纱般，高远疏离。

“我将如你所愿。”

“同时——”

他那双漂亮的金眸低垂，“看”向岐都：“你需要帮我一个忙。”

月色溶溶，破败的神庙里，衰弱的仙人抬头望着白衣银发的青年，忙不迭地点头：“那是自然！只要神子愿意救我，什么忙我都一定帮！”

他将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

原来，岐都自从被派遣下界来，起初倒是无事一身轻，人类的明争暗斗，朝堂诡谲都与他无关，他只需要保证人间帝王及身怀龙气的皇家血脉不会被其他异族杀死就行。因此，他在人间过得算是有滋有味，如鱼得水，颇有些乐不思蜀了。

直到大乾如今的皇帝上位。

“那人简直是个疯子！”提到此人，岐都皱紧了眉头，“他深恨自己的弟弟，也即是当今的太子。生怕他会篡夺自己的位子，因此用了不少手段，想暗中杀了他。”

因为不干涉凡俗事务，守护王都的神仙面上只是挂着浅薄的同情，“那太子也算万幸，每一次都恰好躲过杀机，活了下来。不久前，大乾与另一个国家爆发战争，太子亲自带兵去迎战。”

“我本以为太子不在，那皇帝会消停些，谁知便在此时，王都内出现了极其强大的魔气……一只有万年修为的大魔出现在王都，谁也不知道它是从何而来，一开始它还有些虚弱，直到后来，它竟找上了那皇帝，二者似乎还立下了契约，形成了某种共生关系……有了真龙血气相助，那大魔日愈强大，当我想要回天界禀告此事时，已经太迟了。我被它发现了，还被它重伤，差点身死道消，所幸还保留最后一缕神魂。若不是您今日到来，再过几日，小仙恐怕便彻底消散于天地了。”

说到这，他尚心有余悸，偷偷看了青年一眼，却见青年眼睫垂着，没什么表情波动。

凡人争斗，魔物现形，神仙消殒，这些似乎天大的事，对于有无尽生命，无上法力的青年而言，相比如随手拂去的尘埃，泛不起任何波澜。

岐都不知不觉叹了一口气。

“不说下去么？”青年问。

岐都挠挠脸，干笑一声道：“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咳，总而言之，如今托您的福小仙神魂初聚，还需专心修炼才能重回境界，我的愿望便是神子您能护我周全，不再让那魔物找上我。”

“那魔物被我重伤逃匿，暂时不会再出现了。”青年淡淡道：“如果它再次出现，我会杀了它。”

“神子您已经与它交过手了么？”岐都瞪大眼，失声道。

“嗯。”

是了，六界都传神子厌恶魔物，一到王都遇见魔物便出手灭之也说得过去……

他偷眼看了看俊美无俦的青年，总觉得一切发生得太快，哪里不太对劲。

“神子，冒昧问一句，您以往长居天衍道，甚少在各界停留，此番为何竟会出现在人间王都？”岐都小心翼翼问。

“……”

良久，没有等到青年的回答。岐都额上冒汗，心中已经暗暗猜测，能让神子做出反常举动的，多半与天上那位仙君脱不了干系，难道吵架了？

他不敢再多加探听，于是又自寻话头：“我的愿望已经说过了，不知神子您让我帮的是什么忙呢？”

青年微微侧身，问道：“你与天界，是如何取得联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