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朝墓穴叩了三下,吾弃将那坍塌的缺口填了,又匆匆下了山。他戴着帷帽走了一阵,结果又绕去庐陵冢山脚那处破落庄子。
月色隐匿云间,草木窸窣作响。
吾弃想了想,他一路奔波,周身劳顿,还是决定先找处地方落脚。
他惯于风餐露宿,合衣就地可眠,因就省去中间寻住处的麻烦,随意挑了间空置屋子,扫了扫堂前灰,就这么躺了下来。
此地清冷僻静,除了身底下石板有些硌人,实为休憩的好地方。饶是有万千疑事盘绕心头,吾弃也在这静谧中慢慢睡去。
半梦半醒间,吾弃仿佛听见有人在一声一声唤他:“阿兄,阿兄……”
正要醒来,他又觉眼皮沉重异常,浑身乏力,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阿兄,你在哪?”
“……”
“是他们害了你,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音调也逐渐拔高,渐渐的变得尖锐刺耳,好似有什么妖兽在嘶声嚎哭。
吾弃终于挣脱疲累,混沌思绪清明一刹,他道:“……赤犬?”
那嚎哭声戛然而止,吾弃猛地自那间废屋睁开眼,恍惚望着结满蛛网的房梁,良久长舒出一口气,脊背后冷汗涔涔。
倒不是被那嚎哭声吓的,而是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吾弃倏地坐起来,将那妖齿盘在手里,仔仔细细瞧了个遍。
这妖齿通体光泽玉润,顶端突出,长而尖,弧度微弯,坚硬锋利异常。上面萦绕的团团妖气与记忆里的并不相通,吾弃稍稍放下心来,只道自己多疑。
“瞎想些甚么……”他喃喃低语,“吴巷,无论如何也是受气运眷顾之人,又怎会成凶妖祸天下。”
外边天色尚晚,吾弃翻了个身,将手枕在颊边,又欲睡去,忽听远远走来一阵脚步声,听着应当有十数人,脚步或沉或浅,排成一溜儿。
他没使灵力,听感仍较之寻常百姓好上不少,因而直到那支队伍从山峦下来,直到村口传出一阵震天动地的铜锣声,旁户才骤然传出几声抑制不住的啜泣。
吾弃彻底没了睡意,他将虚掩着的房门推开一条缝,只见一列高高瘦瘦的人抬着一顶花轿立在村口,漫天的黄纸飞舞,直叫人心慌慌。
此时吾弃才明白,为何那脚步有轻有重,因着那列队伍里,有无声无息的死人,也有漆面诡谲的纸偶。
为首白脸红唇的纸人拿着锣鼓,铛铛铛敲了三声,震得人耳膜疼。她嘻嘻笑了一阵,纸做的嘴角一直咧到耳后根,便有一道尖细嘶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峣林狐神迎新娘嘞——”
于是旁屋的动静更大,隔着墙吾弃还能听见几声唾骂,像是有人催促女儿出门上轿,而姑娘已经由低声啜泣变为苦苦哀求:
“那分明就不是神仙……是恶鬼、是妖怪!”
吾弃抬头看了眼远远落下的红轿――那是一座由白纸搭建成的血染红轿,由几具腐烂的尸身抬架着,腥锈血气冲天,令人作呕。
“求求了,不要将我赶出去。”
那姑娘还在哀求,屋里几位亲长倒是铁了心让她出嫁,便掀门一把将人推了出去,在重重掩门落锁。
姑娘又惊又怕,伏在门板上一遍一遍拍门道:
“阿爹、阿娘!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开开门吧——”
衬着白晃晃的月色,吾弃总算看清那姑娘模样,一张细眉鹅蛋脸,面上泪水涟涟,身材瘦弱单薄。平心而论,不算太漂亮,但胜在清秀,此时还惹得旁人对她有几分梨花带雨的怜惜。
迎亲队伍愈来愈近,眼见着就要到房前,姑娘终于不对里屋几人抱有希冀,她止了哭声,转身拔腿就跑。
那纸人尖啸一声,飘着追上来。姑娘慌不择路,竟直直闯进吾弃这间未掩实的屋子,将门后观望的人撞了个结实。
没料到门后有人,姑娘惊叫一声,扑腾一下栽倒地上,腿软的站不起来。
纸人已经飘到门前,纸面由白转成血红色,桀桀啸道:“狐神有命――今儿就要迎娶新娘!”
吾弃捂着被门板拍痛的鼻子,踱一步挡在那姑娘身前,语气轻蔑道:“甚么凶神恶煞,分明是强娶新娘的孽障。”
他的声音着实并不小,接嫁的纸人听了,瞬间勃然大怒,龇牙咧嘴晃晃悠悠地就要往屋里进。
姑娘惊魂未定,喊道:“不好,它要进来了!”
吾弃杵在门边一动不动,待纸人踏进来半只脚,他就用那只染血的手,狠狠一掌拍在纸人天灵盖上。纸人被他拍得快要散了架,怒嚎一声,身后黄铜纸钱漫天盖地飞舞。
吾弃淡淡道:“明火,起。”
登时,由他指尖蔓延出熊熊烈火,顷刻间将那纸人席卷进去。火光冲天,纸人惨叫连连,在一片凄厉声中化为灰烬。
村口敲锣打鼓的队伍陷入死一般静谧,吾弃一脚踹散门槛处残留的余烬,抱怀睥睨向那行人道:“今日诸事不宜,忌娶嫁,忌嘈杂,忌怪笑——诸位请回!”
方才吾弃一掌湮没领头的纸人,如此暴戾行径到底是震慑住那群妖物,因而他们得了回应,就迅速调转轿头,息了那震天动地的破铜锣响,安安静静照着原路返回去。
待最后一道古怪身影消失在视线当中,那缩在壁角的姑娘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丝惊惧的吐息,哇地哭出了声。
吾弃向来不善得安慰人,因只默默守在她身边,撇开脸不去盯着人家,省得对方多少觉着冒昧。好在这姑娘性情坚韧,不多时就抹了泪,自我安抚好情绪,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条绣花手绢,伸到吾弃面前,抱着膝眼巴巴看过来。
眼前的少女姿态瑟缩,显然是被吓坏了。看起来姑娘的出身不算好,十指都有厚厚一层茧,皮肤也粗糙,只是那双眼眸清亮。她身上穿着一件并不合身的粗麻布衣,套在最外面那层被染了点深浅不一的红,就这么草草当做嫁衣。
姑娘细声细语的:“谢谢你……方才帮我赶走了那些妖物。”
吾弃鼻尖还酸涩发痛,血倒是止住了。他将手绢推还回去,道:“无碍。”
那条绣花手绢,当是她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
姑娘又把帕子小心翼翼叠回去,问道:
“你是神仙吗?怎的有那般厉害的法术,一击就把那妖物烧得干干净净。”
吾弃道:“不算神仙。”
姑娘闷闷“哦”了一声,又道:“左右应当是差不多的。”
吾弃心想,被除仙名,剔仙骨,自刎而沦落凡尘,灵力只剩下躯体间一点点,如何也称不上一句“差不多”。
只是吾弃懒得多解释,问她:“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吗?又是从何而来的?”
他指的“那些东西”,就是刚刚那支诡异的迎亲队伍。
姑娘想了想,道:“大概知道一点,说是峣林狐神娶妻。”
峣林,相传是翻过这庐陵冢,再南行百余里,有狐神栖息的地方。
到底真有这么个地方吗?其实无人知晓。
只是在更早些的时候,庄子里曾来过一位半仙。真半仙假半仙尚且不知,只是他神神叨叨似有法术,说那狐神法力无边。若是村民能诚心供奉,又或是献祭些什么,便能得偿所愿。
本来这么一个似疯似傻的人物,说出来的话横竖无人可信。直到某日,村口砍柴的老樵夫日落归家,发现自家娃娃被山野狼叼了去,等寻到狼窝,只捡回一件破烂兜布。可惜樵夫老来得子,将这个娃娃看得比心肝还重,一时之间接受不了,竟回想起来那半仙疯疯癫癫说的话。
可究竟是献祭什么,樵夫不知。
但半仙知。
于是老樵夫寻了半个村子,最后在草垛边找得那半仙,却是僵直身体死了,尸斑爬满到半边脸。樵夫还从半仙身上摸出一张字条,上边写着,狐神嗜血多淫,祭祀需得人血骨肉,又或是奉女出嫁。樵夫喜不自胜,就将那半仙的尸身拖去庐陵冢峰顶,一把推了下去。不曾想隔日,老樵夫那宝贝疙瘩,竟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从那之后,狐神名声大噪,一发不可收拾。此后数十年间,人人争相供奉,最开始还没那般丧心病狂,还从庐陵冢中挖出来尸骨,从峰顶抛掷下去。
“后来,这里的人开始争相残杀,只为能得到狐神庇佑,自身欲望得偿所愿。”
姑娘语气沉重道:“可供祭祀的东西,真的太少了……而人的欲念,却是无穷无尽的。”
很快庐陵冢里的尸骨被挖掘而空,于是弑父杀子抛女弃女,而樵夫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换回来的娃娃,也在某年某月,又被他拖到峰顶,去换得什么其他更珍贵的东西。
姑娘叹息道:“这便是我所知晓的,所有关于那峣林狐神的故事。”
吾弃缄默不言,只僵坐在那里。
所以,小百花的尸骨,也当是被这群疯了似的,丧心病狂的村民,从墓里掘出来,供奉给所谓的“狐神”?
他心口又涌起那股腥锈血意,眼尾通红,胸膛起伏得很厉害,粗重喘息断断续续。
屋外,狐神接亲的队伍被驱走,早没了动静。
旁户那间屋里的夫妻哆哆嗦嗦走出门,朝庐陵冢山头磕拜,嘴里直嚷着:
“狐神快快显灵,将我那小女娶过去,护我儿仕途顺利坦荡——”
忽地,他们瞥见废弃屋落里坐着的两人,一双眼瞪得极大。没等二人反应过来,那男人就张牙舞爪地扑上前,从吾弃身后拽出少女,对准她的脸狠狠掴去一掌。
男人劲大,那阵清脆声响后,姑娘的半边脸很快就高高肿起来。
姑娘怔怔望着他,有些不敢置信。她咬着牙没落泪,那边的妇人却是哭天抢地起来:
“你为何还在这里……可是狐神不要你,这可如何是好?你弟弟,你亲弟弟还等到那京城做大官呢!”
小狐狸就要来啦~
第21章 娶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