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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妖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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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齐仍跪在那地上,吧嗒吧嗒直落泪。

吾弃挣扎着支起半边身子,开口,嗓音哑得可怖:“祥齐……你且起身吧。”

见人有了动作,祥齐忙上前来搀托,小心翼翼地将人扶坐起来。

吾弃阖眸,捂着伤口缓了半晌,睁眼瞧见祥齐这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只觉得头也跟着疼起来。

“别担心,”吾弃难得有了点安慰人的心思,“朕……如今应当是不会死的。”

“呸呸呸!”

不料祥齐登时就急了:“陛下万寿无疆,谈何死这一字?”

似是不愿再谈论这样晦气的话题,祥齐低首抹了把泪,朝吾弃蹲安,续道:“奴才去内药房给陛下盛药。”

祥齐匆匆掩门离殿,吾弃隐忍地咳了一阵,黯然垂眸,视线落在不远那樽绝伦绣屏处。

他道:“回来了?”

虽为问疑,但谕意笃定。

遂见屏风后应声掠出一袭黑影,倏忽便跪拜于吾弃跟前。那人高束发红系带,面容青涩略显稚嫩,气质却阴狠毒辣:

“暗七,见过陛下。”

暗七,现统管暗令司之人,直接隶属于邸国君主。

从前吾弃只浅知或关暗令司的只言片语,相传与他手中“伏虎”势力相当。二者也曾有过短暂交手,可惜那时的吾弃一门心思扑在许栾身上,道不同,自不多有交集。

凝眸打量良久,吾弃微不可闻地叹息——他未曾想过,这暗令司首领,竟是眼前这个不过弱冠年纪的少年。这暗令司同伏虎一样,匿身暗处,多行得是苟且杀戮之事,常年行走于刀锋火炙间,稍不留神,便会失了性命。

掩去重重乱思,吾弃虚软身骨倚向勾阑,将话说得巧妙:“如何,朕令你办的事,可还妥当?”

暗七丝毫未觉眼前之人的异样,恭恭敬敬答:“朔方淼坝、迁方金矿已成,东隅伐木进程过半,丹陆……只待陛下圣旨,即刻燎原。”

吾弃蓦地沉了脸色,即便他对邸国君主所知甚少——只听来暗七这说道的桩桩件件,也知晓绝非有何好事。

可眼下又不能表现得太急躁,因而吾弃微微颔首,指尖轻点勾阑,面上浮现喜色:

“不错,但……”

溢在嘴边的话骤然打了个弯,暗七猛地抬头,却见吾弃收了笑意,语气沉重少许:

“此事尚可暂缓,暗七,朕再交予你二事——”

“务必替朕盯紧了许栾,若他有所动静,事无巨细,速来告知给朕,切莫让人发现;其二,去寻‘伏虎’踪迹,找到伏虎令的下落。”

短短几句话,像是耗尽吾弃全部气力,他倚在勾阑断断续续地咳,又因着力竭,囫囵间咽下几声变调的喘咳。

暗七起身,道一句“遵命”。待行至寝殿门前,他脚步微顿,复折转身来躬身作揖:

“陛下,您……龙体保重。”

吾弃总算止住咳意,惨白面上浮现一丝病气的潮红,那双眸子似是氤了层雾气。他急促喘息未定,倏地没头没尾,似是寻常实则莫名问了句:

“暗七,那日派遣去温宿处死吴弃的——是谁来着?”

暗七思绪乱了一刹,几乎是下意识答:

“陛下,应是元吉。”

“……”

“元吉。”

幽暗的地牢像是淌着死气,浑浊灯影随来者摇曳明灭,残破泥墙挤着渗出腐朽的霉湿气味,缠绕周身,阴魂不散。

许栾瞧着眼前奄奄一息,被折磨到不成人样的下属,踱步站定在他身前,神色极冷:

“那日,究竟是谁下令,命你将吴弃……就地正法?”

许栾将“就地正法”四字咬得极重,仿佛是恨透般,双目赤红到恍如滴血。

此时的元吉已是惊弓之鸟,浑身止不住地哆嗦,那条深深嵌进血肉里的铁缧也随着哐啷作响。他俯身干呕,将口中涎水血沫尽数吐出,终于颤颤巍巍答:

“是……是陛下。”

唯恐许栾不满,他捋直舌头,又重复一遍:“是陛下,命我将吴弃杀死的。”

虽说心中早有此番答案,许栾仍是遏制不住喷涌的情绪,头脑一瞬空白。

——也是,他早该知道,君王多薄情,陛下又怎可能放过阿弃。

当时他分明瞧见那双黄褐竖瞳,如何还能怀疑?不过是许栾不愿承认罢了。

可悲可笑,他竟对着那害死阿弃的凶手,乞求所谓真相。

待回神,许栾攥紧剑柄的掌心已经血迹斑斑,他并未觉着痛,只是胸口沉闷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元吉还在战战兢兢求饶。

“可,”许栾道,“阿弃的的确确是死在你手里的。”

他手中的剑刃脱鞘而出,寒光残影,刹那将人封喉。元吉还想再说些什么,张嘴却只发出两声呜咽,如此直挺挺倒下去,再无气息。

浓重的血腥气在地牢弥散开来,许栾蹙眉,不愿多作停留,抬腿迈出狱门。

青龙门处,有人在此地等候他多时。

许栾快步走到那人身前,神色凝重,抱拳揖礼:“贺丞相。”

贺易眯眼浅笑,襟袖轻盈,他将手中折扇收阖,一下一下敲在掌心:“许将军,生分了。”

彼此彼此。

许栾腹诽,仍抱拳杵在原地,等待贺易后话。

却见贺易不紧不慢,姿态散漫地先回了揖礼,道:

“如何?许将军可问出些什么吗?”

许栾的脸色又沉下去几分,他艰涩开口:“如丞相所言……害死吴弃的,正是陛下。”

贺易敲着折扇连连咂舌:“瞧瞧,要我说,这君王的心眼子呐,远比那粟米还小。单就吴府支持过三皇子这一事,他吴弃,无论如何也活不成。”

“再加之叛国通敌这一重罪——”

“他没有。”许栾蓦然出声,截断贺易后头的话。

贺易挑眉:“你又怎知没有?那布防图可是真真切切从吴弃帐子里拦出来的,替吴弃送信那人,还是当着你的面畏罪自戕的。”

许栾垂眸,不做声了。

贺易还以为这人被自己反驳到无话可说,想着自己此行而来的目的,遂略过这一话题:

“也罢,总归你现在已经知道真相,也清楚陛下那睚眦必报的性子。昨日你那般忤逆陛下,怕是早被他视作眼中钉——许将军,你可考虑好了,要不要与我合作?”

……

御书房。

凉意渐起,夜色更深。

吾弃在此翻阅了一下午卷宗,右肩未愈的伤隐隐透出些血色,想来是伤口又迸裂了,血迹渗出洇湿内衫。

他强忍身体不适,只偶尔抑制不住了,掩唇咳得急促。吾弃已经查到,那元吉确实归属许栾麾下,可究竟为谁所用,尚且说不清楚。

昨夜与许栾交锋后,命书交予吾弃的任务便划去了“夜宴探吴府”这几字,余下探寻伏虎令这一事,又确非一日两日能完成,索性后缓。

要论更为棘手者,仍归今日暗七所言,真正邸国君主背后谋划之事。

吾弃研墨,提笔落字:

“朔方淼坝;东隅木伐;

丹陆燎原;迁方山金。”

北水、东木、南火、西金,如此正巧,位象对应。吾弃扶额,又翻阅起那些册子,咳声断断续续从口中溢出。

不觉间,已至子时。

窗外昏月云翳,吾弃突觉胸前闷得紧,倏忽案前烛台倾倒,阴风渐起,肃杀之意扑面而来。

他蓦地瞪大眼,这是——

妖气。

可这皇宫里,怎会有妖气的存在?

吾弃蹙眉,因为咳呛浮起的半分血色又自面庞褪去,他强行压下心中惊愕,没有半分犹豫,径直推门而出。

顾不得骤然起身时眼前虚昏的黑影,他屏息凝神,循着那缕妖丝一路来到坤宁宫前。

周野寥廓,几簇枯枝探出残破宫墙,寒意沁得人忍不住瑟缩。指尖冻得僵硬发麻,吾弃搓着手哈气,凝眸望向坤宁宫上首。

那里正弥散着肉眼所不见的重重妖气,那些妖气,宛如有实体的黑雾,絮缕团绕,尾端额外萦了线赤红。

记着这坤宁宫,原先是皇后之居所,自几年前皇后突然暴毙而亡,这里也便空置下来。

吾弃凝了息灵力在指端,抬手覆上殿门,头顶妖气尖啸着想来阻止,黑魆魆地浮在他身边萦回。

人间界灵气稀薄,吾弃现在所用的,是他体内仅存的残余灵力,耗尽就再补不回来那种。舍不得再多用灵力,吾弃抿唇,使了些力才将这殿门推开。

妖风似被隔绝在外,坤宁宫内反倒是一片静谧。

风雨欲来偏安宁,吾弃深知坤宁宫有异,因此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他缓步踱进内殿,驻足于门廊阴影处,拂袖凝下一道符印。

“异端、现!”

吾弃低吼,黄褐竖瞳晕染红芒,眼角浮显一枚血滴似的痣。他的脸色又苍白几分,唇瓣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青灰,束发尽散,如墨染般徐徐晕开在肩上。

就在符印触地的刹那,身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异响。吾弃侧身避开那黑影,再回头,眼前赫然现出一方红纹祭坛。

以血为阵,以骨为台,坛首供奉有妖兽利齿。

“是妖祭。”

吾弃眸色愈发冷冽,竟不知这邸国君主,竟当真丧心病狂到供奉妖兽。妖兽嗜血成性,一朝不慎,便会反噬祭主,直至祸乱世间,后患无穷。

如此,皇后猝然离世就有了解释,妖兽尤擅乱人心性夺人生气,更何况,这祭坛上供奉的那只,瞧着还不是一般的妖。

坤宁宫外那些妖雾不知何时又潜入殿内,伏于祭坛之下,长鞭似的触尾缓缓向吾弃所在之处延伸而来。

眼见那些触鞭就要缠绕上脚踝,吾弃突然动了。周身灵力围转,他飞速掠过雾影,直取坛首那颗妖兽利齿。

就在此时,利齿骤然迸发出一道红光,将吾弃整个人笼罩在内。他的意识恍惚了一瞬,灵力有了短暂凝滞,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变得模糊起来。

“哧——”

身后触鞭狠狠落在他脊背,许栾捅他的那一剑还没愈合,如今再受创,伤口便彻底崩裂开,一时之间血雾四散。

吾弃闷哼一声,重重跪倒在祭坛前,鲜血自伤口汩汩往外冒,须臾便染红衣肩。他颤抖着咽下痛呼,惨白的脸色在祭坛红纹映衬下,显得尤其瘆人。

祭坛之上,喷溅的血滴染上利齿。

尔后,红光褪尽,利齿猛地发出一阵战栗,踉跄自坛首跌落,甘愿坠在吾弃身前。

它轻蹭吾弃染血的指端,蓦地又腾空而起,将周边妖雾全部吞噬殆尽。黑影俱散,那利齿又乖顺飞回到他身边,作以发簪为吾弃挽起散落的发丝。

眼前黑影层叠,吾弃艰难地眨了眨眼,终是没了再抬首的力气。

恍然间,那利齿伏于他耳侧,呜咽似的低唤:

“……阿兄。”

阿兄?

阿兄。

阿兄!

就像曾经喊他无数遍那样。

以利齿作发簪——

阿弃:谢邀……有点嫌弃。

第4章 妖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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