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警队的路上，他一个人开着车，广播响着，是一个音乐节目，沉缓孤独的调子，雪又下了起来……欢城的雪，向来是不近人的。

“假如，陆鸣说的是真的……”他想。

“假如，他猜测是方向是对的……”他想。

“假如，顾加衣真上过那辆公交车……”他想。

……

想到最后，心乱如麻，身如刀割……他不想再想了。

进了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把陶然喊来，“那个公交车坠崖的案子……还记得吧？”

陶然点点头。

他又问，“当时是谁主办的？”

陶然想了想，“公交肇事……交警队主办，我们协助……怎么了？”

“我记得，当时好像有个目击者？？”

“对，是个售票员。”陶然的记性很好，回答果断，“她上过那辆车……查过票。”

“那车上有几个人，是不是她最清楚？”

“当然，查票的不光查票，还让全车人买票，把票根留下……不是，头儿，到底怎么了？”

老邢不答反问，“那个人叫什么，你还记得吗？”

“姓余……是个女人，我记得叫……余海霞。”

“你去把她带过来！”

“什么？……现在？”

“对。”

“啥原因啊？”

“作伪证。”

“伪证？……啥意思？”

“当时车上不是九个人……她说谎了。”

陶然盯着老邢，眉头锁紧，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稍停，眼睛一转，似乎又想通了，一言不发地转过身，直接去外面叫了组人……

余海霞被带回来，已经是深夜了。她穿一件碎花小袄，靠在审讯椅上，半睡半醒，一脸疲相……老邢站在观察室，头往前探，把脸贴在单向玻璃上……停了一会，他发现余海霞其实没睡，她的眼缝极小，眼珠子藏在里边，一直咕噜咕噜转……

审讯开始，陶然先问，“知道为啥叫你来吧？”

余海霞袖袖手，“俺不知道，俺又没犯罪，凭啥抓俺。”

“十一年前，天女庙公交站……你是检票员？”

余海霞浑身一僵，随后头往前一拱，“是……老早以前的事了，恁问这干啥？”

陶然瞪了她一眼，“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别那么多废话……有辆公交车后来坠崖了，这事你肯定记得，那辆公交车上一共有几个人？”

余海霞嗫嚅了一下，“九……九个啊……恁们都问了多少遍了。”

陶然眼神一凛，“我警告你，这里是刑警队，不是你家，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得是真话……作伪证，是要进看守所的，知道吗？……我再问一遍，到底几个？”

可能半夜真没睡醒，也可能猛然被提及旧事，心理防线还没来及加固，余海霞有些犹豫，眼珠转得更厉害了，就像一只受惊的蜥蜴……

“快说，车上到底几个人？”陶然催促道。

“不是，恁们啥意思啊？”

“啥意思？……中国话，听不懂是吗？”

“俺刚才都说了……九个，算上司机十个。”

“好……我给你时间，慢慢想……”

说完，陶然爽利地站了起来，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

余海霞猝不及防，愣在当场……陶然没理她，继续收拾，一本接一本，把所有卷宗抱在怀里，转过身，刚想走，余海霞忽然开口了……

她一共说了三句话，前两句是重复的：

“警察刑讯逼供……警察刑讯逼供……”

最后一句是重点，因为不是说的，是扯着嗓子喊的：

“俺要见闵书记！”

这句话刚喊完，审讯室的门开了，老邢走进来，朝她笑笑，拉开椅子，往主审的位置上一坐，问，“你认识闵书记？”

余海霞点点头，也跟着笑了一下……她似乎对警察的反应很满意，觉得脸上沾了光，得意洋洋，甚至还翘起了二郎腿……

老邢又问，“那详细说说……闵书记跟你啥关系？”

听到这，余海霞瞬间哑了火，刚翘起来的腿也慢慢放下……

“你看……”老邢对旁边的记录员说，“还以为是闵书记的亲戚呢……没想到，是个假的。”

记录员没忍住，捂着嘴，一下笑出了声……余海霞的脸色更难看了。

老邢拿起杯子，狠狠地往桌子上一砸……狭窄的审讯室，訇然一响……他紧接着又问，“既然跟领导没关系，那我问你——那辆车上到底有几个人？”

余海霞的肩膀缩了缩，人似乎矮了几分，连喉咙也哑了。

老邢一笑，“得了，还是不老实……陶然，我看今天都到这吧，大家也都累了，一会我签个条子，你给送到看守所去……”

陶然脸色一苦，“头儿，都这个点了，人家看守所早下班了，不一定给被子……”

老邢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就她……还要被子……你再给人整个席梦思吧……现在这天儿，有个地方躺就不错了……”

陶然还没说话，余海霞一下急了，双手攥紧审讯椅，脖子伸得比王八都长，“别……领导，我说实话，我要立功……十一个……一共十一个……”

老邢面色一冷，缓缓地坐下，问，“你刚才不说十个吗，怎么突然多了一个？”

“他们不让我说。”

“谁……谁不让你说，闵国豪？”

“嗯。”

“那他给你什么好处了？”

“好处？”余海霞抬起头，一脸疑惑……

老邢冷笑，“余海霞，快六十的人了，别装了……怎么，白帮忙啊？……你是那样的人吗？”

余海霞脸一红，往后缩了缩，沉默片刻，还是说了实话，“是……是我们家孩子……”

“你们家孩子怎么了？”

“那年中考，没考好，离一中分数线就差十分……家里没关系，孩子只能去三中……是闵书记帮忙转的学。”

听到这句话，老邢沉默了……

这沉默，是对权力滥用的抗|议，还是对命运不公的哀叹，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两者都有，或者还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稍停，他直接问，“当年的票根呢？……你还留着吗？”

余海霞愣了一下，“哦，那些……那些早就交给闵书记了。”

“那多出来的那个人，你还有印象吗？男的女的？长什么样？”

“是个女的，挺年轻的。”

“这些年，你梦见过她吗？”

“啥……”

余海霞又愣住了……

老邢看着眼前的女人，心里七分愤怒，两分同情，一分悲凉……

他不愿就此放弃，又问，“你就没有想过，闵国豪为什么让你少说一个人？”

余海霞眨了眨眼，“俺问了……闵书记说，车上只有十个人，九具尸体，就活了一个……俺说不对，是十一个，俺查过……最后，闵书记给俺看了照片，确实……确实只有九个人的尸体……”

“那少的那个人去哪了？……你就一点也不关心？”

“这还用说，肯定是自己跑了呗。”

“那她为什么跑？”

“为什么……肯定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呗，那时候，城里乱得很，来了很多外地的小姐……”

老邢一拍桌子，额前青筋凸起……

他是想发火的，也真的站了起来，握紧水杯……他想直接把水杯甩到这个女人脸上……可他没这么做，他累了……低着头，沉着脸，深喘了几口气……然后转过身，拖着两条老寒腿，拼命地往门外走……

他在心里说，“没救了……已经没救了……”

·

等一个人，到底要花多久，她已经有了答案。

找一个人，到底要花多久，她正在寻找答案……

不，应该说，她已经有答案了——无论找人，还是等人，时间长度完全相同，区别不过是主动，还是被动。

跟拍戏的时候一样，她现在每天的生活都很规律，只是不再看剧本了，而是天天看寻人网站……发悬赏……找线索……更新悬赏……再核实线索……

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她几乎时刻捧着电脑……即便如此，她还嫌不够，觉得效率太慢，又让邢甜甜联系了几家侦探公司，帮忙处理每天巨量的线索反馈。

毕竟悬赏金额已经超过了五百万，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每天的线索量堪比门口的车流。

周末晚上，她正在客厅整理一天的线索，邢甜甜忽然急匆匆跑过来……

“怎么了？”她问。

邢甜甜咬咬嘴唇，“姐，你看热搜了吗？”

她摇摇头。邢甜甜赶紧把手机递过来，指了指热一。她接过一看，标题醒目，赫然写着——顾晚星受伤真相。

“有人爆料……说你之所以受伤，是因为一场车祸……跟公交车坠崖案有关……”

莫名地，四周的空气冷了几分……她缩了缩肩膀，手指微颤，轻轻点开了这条热搜，一句一句往后看……

经过短暂的梳理，她大概了解了热搜产生的过程——狗仔去采访了廖红，问了很多当年的事……廖红的回答很干脆，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无中生有。

直到目前为止，一切还都是猜测，并没有实质的证据。

不过，让她感觉触目惊心的并不是这条热搜，而是下面的评论，尤其是第一条：

“马戏团转场，CJ先走，GWX照顾老人，晚几天才到，车祸当天，她上了17路，在车上，跟FR发生争执，车辆失控，坠落，FR骨折，GWX受伤，CJ是个逃犯，送GWX去了医院，没敢报警，只能卖肾救GWX，三年之后，为了报复，杀了FR，前段时间，为了保护GWX，又杀了SZ和BRW。”

这条评论隐含的信息量巨大，把许多看似无关的事情串联了起来，像一剂醍醐灌顶的猛药，让不少人信以为真……甚至，往下翻翻，因为这条评论，还衍生出了另一条奇怪的热搜——欢城17路。

欢城17路，一条停运多年的公交线，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借着互联网死灰复燃……

·

她靠在沙发上，出了会神，还没来及把整件事想清，想透，忽然听到有人敲门……稍一愣神，门铃也跟着响了起来……

她看了看挂钟，十一点半，已经是深夜了。她站起来，走到门口，通过可视屏幕看了看——来人的脸映在屏幕上，三七分头，西装笔挺，胸口还别着银质胸针……那胸针是她送的生日礼物。

她有些犹豫……又看了看屏幕中他的脸……削瘦、憔悴……旋转把手，她还是开了门，安静地站在门口……而他，低着头，一直盯着她细白的脚踝……

稍停，还是他先开口，为这场沉默的拉锯画下句点。

“我能进去吗？”他问。

她摇摇头，“太晚了。”

他终于抬起头，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说，“我们……不至于……”

她笑，“我们？……这世界上还有我们吗？”

他又把头低下，像个犯错的孩子……

她叹口气，“这么晚了，你回去吧，有事在电话里说。”

他嗫嚅了两下嘴唇，“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他的眉头皱了一下，想说，但最终羞于启齿。

她笑笑，“你是想知道，我到底上没上过那辆公交车？”

“嗯。”

“进来吧。”

她侧侧身，把门拉大了一点……

客厅还是他熟悉的客厅，灯火通明，壁炉温热……沙发上本来还有些散落的资料，都被邢甜甜收拾好，带去了楼上。

“坐吧。”她说。

他点点头，在沙发上规矩地坐下，看她进了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忽然心底一痛。

他经常应酬，又爱食冰冷，胃一直不好，每天回家，一杯微甜，放了蜂蜜的温水成了她的习惯……也成了他的习惯。在这个地方，他们也甜蜜过一段时间，每天打打闹闹，吵吵笑笑，在深夜研究剧本，推敲角色，白天他在厨房做饭，是她站在身后，为他系上了第一条围裙……

在成人的世界，有太多的模棱两可——一切都变了，又一切都没变，这世上还有“我们”，又没有“我们”了……

她端着水杯出来，递给他，他用双手接过，放在茶几上。她也坐下，披一条LV的毯子，肩膀缩了缩，人又小了几分。

她问，“是不是觉得我像骗子……什么都没跟你说？”

他苦笑一下，“这些天，我都觉得快不认识你了……”

“是啊，”她点点头，“我也快不认识自己了……原来我跟席珊说过，在二十岁之前，我被人杀了三次……”

他肩膀一抖，“什么意思？”

“第一次是家里出事，我爸成了死|刑犯；第二次是他杀人，成了逃犯；第三次是一场车祸，我差点成了植物人……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你有委屈，你是来听故事的……这也是我让你进门的原因。”

“晚星，我——”

“不用多说，这算是我欠你的！你欠我一份忠诚，我欠你一个故事，今天，你进来，听完，我们就两清了！”

他垂着头……愕然……惶恐……羞惭……她说不清，但能摸得到，这世上最了解前夫的，从来都是前妻。

“我确实上过那辆车……17路，早就停运了。

“那天下了雪，我带着奶奶回来……过完那个年，陈江要去自首，我们没敢回家，我带着奶奶住进了附近的一家宾馆……他早来了几天，因为要搭表演场地，我办完入住，就去山上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