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戍卫兵马司衙门出来，宇文弋罗骑上一匹黑色鬃毛的马儿，缓缓向家里走去。天空阴沉得厉害，飘起了零星的雪花，眼看着一场暴雪即将来临的前奏。

由于大年眼瞅着就要到了，市集上的小贩们还没有收摊的意思，都想趁着大年下好好捞上一笔，依旧卖力地吆喝着。宇文弋罗骑在马上，心情却糟糕到了极点。

今日是她的亡夫方晓儒的忌日，对方已经离开自己好几个年头了。可是他的音容笑貌依然时时浮现在眼前。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温柔体贴、文采出众，是朝中清流队伍里的领袖。就是这样好的一个人，却忽然英年早逝了。

苍天啊！你好狠心！宇文弋罗下意识地抬头望了眼阴沉的天际，由着座下的马儿不紧不慢地走着。不多时，穿过热闹的市集，周围稍稍冷清下来。

半空中，忽然下起了盐粒儿，而且越来越密集，只听哗哗作响。偶尔可见道路两旁三两个行人惊慌失措地快速逃开。宇文弋罗丝毫不以为意，仍由盐粒儿打在身上的银色铠甲上。到了府门口，早有眼尖的下人过来牵马。

宇文弋罗跨过门槛，只见一位下人快速走过来了，低首道：“禀大小姐：老爷说了让您过去一道用晚膳。”宇文弋罗停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地道：“你去回复老爷，就说我身体不适，就不过去用晚膳了。”那下人像是有些为难，但还是应了一声去了。

穿过几间房舍，宇文弋罗回到自己房里，卸下铠甲，换上了一身纯白的素服，右耳旁戴了一朵白色的纸花，推开寝室旁的一间暗门。她点亮供案上的两只素烛，一块黑漆漆的灵牌赫然在目。

“方郎！”宇文弋罗再也控制不住，在心里深情地呼唤了一声，身子在一个黄色的蒲团上跪了下来。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脸庞。

此时此刻，她不是潜力世界里威风赫赫的“紫衣女将军”，而只是一名丧了夫君的妇人。她往日里的骄傲与自信、勇敢与无畏在这一刻都随着泪水尽数流逝，剩下的只有无尽的伤心与追思。

“方郎！你已经离开六年了。你可知这六年里妾身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想着与你指点江山、饮酒赋诗、秉烛夜谈的美好时光。而如今，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因为你的远去，妾身活得如一具行尸走肉一般。虽然人活在繁华的京都里，却跟死囚大牢里没什么两样。妾身多想就这么随你去了啊！那样我们就可以在那一世里重逢，还做一对恩爱的夫妻。那该有多好啊！”

暗门忽然被推开，宇文玺铭推着轮椅车走了进来，露出一张阴郁的脸，语气生硬：“你既然想随他而去，为什么六年了还迟迟不去呢？姓方的在那边估计也等得着急了，只怕也眼巴巴的盼着你过去重逢呢！”

宇文弋罗的身子瘫软在地，小声地抽泣起来。宇文玺铭盯着牌位上“夫君方晓儒之灵位”几个白字，冷声道：“你就算把自己的眼泪水哭干，他也不可能复生！罗儿，你太让为父失望了！宇文家怎么会生出你这么懦弱无能的孩子？”宇文弋罗回头望着宇文玺铭，急促地道：“父亲！难道女儿的夫君亡故了，连祭祀的权利都没有吗？”

宇文玺铭道：“为父是恨你意志消沉，总是将自己沉湎于往事的痛苦之中，却忘记了自己的正事！方晓儒是谁害死的？他是宫弼那个老东西一手逼死的！我若是你，就该化悲痛为力量，时时想着为自己的夫君报仇雪恨。有朝一日斩下宫弼的头颅摆在供案上，用它来祭奠亡者的在天之灵！”宇文弋罗强撑着跪坐起来，目光复又扫向黑漆漆的灵牌。

暗室里愈发昏暗。忽见供案上的三根线香凭空飞了起来，插入当中间放着的一个兽首香炉里。一旁的一根素烛的烛焰像是被风吹了，一丝烛焰倾斜着飘了过来，点燃了线香，立时袅袅青烟升腾起来。

宇文玺铭推着轮椅车靠近一点，一手搭在宇文弋罗的肩上，安慰道：“罗儿，原谅父亲方才的激动。为父也是心里急啊！如今局面波诡云谲，宇文家族就为父跟你顶在最前面，我们万万不可丝毫大意啊！逝者已矣，我们还要为那些生者考虑！宇文家族能成今日的气候可是凝聚了几辈人的心血。每每想起你大哥、二哥、三哥，为父这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啊！他们一个个年纪轻轻的就为家族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话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垂下头，黯然地滴下了老泪。宇文弋罗取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安慰道：“父亲莫说这个了，仔细再伤了身子。”宇文玺铭拿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嗟叹道：“为父老了，眼瞅着就不中用了。家族的未来还要靠你跟荣儿撑立起来。”

又是那熟悉的语调、那熟悉的话语，宇文弋罗觉得像一座大山似的重重压了过来，让她几乎要窒息。她一手撑着地面，目光又落在庄严肃穆的灵牌上，眼前浮现出他的身影，内心里像是得到了一丝喘息之机。

“为什么？为什么我一个女儿家要活得比寻常的男子还要累？还要承受如此沉重的压力？为什么我不能像寻常家的大家小姐那样闲来讲究穿衣打扮，练练针织女红，做一些寻常女儿家该做的事呢？”

过了片刻，她听到身后的轮椅车像是转动了一下，宇文玺铭的话语又塞了过来：“罗儿，为父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我宇文家族的人！你的身上流淌着宇文氏的鲜血！你是我宇文玺铭的女儿！堂堂左相大人的嫡女！从你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了要为整个家族抛头颅、洒热血！宇文家族的人不分性别、长幼，都要一生一世为家族的崛起而拼搏，直至瞑目的那一刻。否则他非但不配做宇文家族的人，而且还要受到整个家族的唾弃。这就是我们宇文家族人的命！代代如此，绝无更改！”最后一个“改”字说完，轮椅车又转动起来，缓缓出了暗室。

宇文玺铭方才的一番话语，每一个字都像一根芒刺，“嗖嗖”地全部扎在了她的心子上。扎得她疼痛难当，几欲昏厥。

恍惚中，她听到有人像是在她耳畔说话——弋罗，你要坚强一点。你说过将来要当我们这个世界里的女将军的。你说过要让我以你为荣的。是他！只有他会深情地唤自己“弋罗”。其实，从小到大，她都在心里排斥自己的名字。

她曾仔细查过典籍，“弋罗”二字的释义是：矢缴和罗网，猎取禽兽的工具。亦指用弋罗捕捉鸟兽。这是一个多么男儿化的名字，充满了雄性的阳刚之气，却硬生生被安在了一个女儿家头上。

可是他却说非常特别，而且非常喜欢她的名字。在闺房里、寝室中，他经常不厌其烦地唤自己“弋罗”，甚至比唤“夫人”的次数还要高出许多。

起先她非常排斥，多次义正言辞地予以纠正，可是他照旧如是。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了。听多了就顺耳起来，也越发感觉到这个名字的动听之处。

只是，自他六年前离开之后，“弋罗”的称呼已成绝响，再也没有人唤过。

宇文弋罗忽然来了精神，抬起头茫然四顾：“方郎！是你吗？是你在唤我吗？”暗室里死一般沉寂，只有微弱的烛焰偶尔晃动一下，再未有任何声响。宇文弋罗失落到了极点，强撑着站了起来，三两步挪到深红色的供案旁，伸手将灵牌紧紧地抱在怀中。

“方郎！我感觉到了！你的怀抱还是那样温暖，让人拥入后就舍不得撒手。我好想就这么被你紧紧抱着，直到地老天荒。”宇文弋罗在心里深情地诉说着，眼泪却早已夺眶而出，肆意地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