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竟真的下起了雨。

摄影团队扛着器材出去，没一会就狼狈地逃回来。钟似薇和如月回到院子躲雨，刚进门，就在廊下撞见手里拿着两把伞的小孩。

“元宝，下雨了，快回屋躲着。”钟似薇招呼她。

“伞。你们早上没拿。”元宝把伞递给她们。

原来她站在这里，是准备去送伞的。

如月口直心快：“想不到你这小孩看起来冷嗖嗖的，还挺热心。”

钟似薇接过伞，也牵起她，这才想起今天好像是周一，于是问道：“元宝，你怎么不去念书啊？”

元宝低头看了会脚下，半晌道：“他们说，我活不久了。”

一句话让钟似薇和如月同时大惊。

“这里。”元宝指着心脏的位置：“医生说是先天性心脏病，爸妈攒钱给我治病去了，听他们说，治不好就会死。”

她们总算知道这小孩的阴郁、不合群从哪来。

白天大爷大娘要去外面的手工作坊帮工，今天下雨，回来倒早。

钟似薇借着帮大娘洗菜的功夫，弄清了事情来龙去脉，先天性心脏病是有的，什么“活不久”的话却是乡里的小孩瞎传的。

说白了，就是太穷了，没有钱也没有资源给小孩看病，能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琴市当地的人民医院，那里的医生说不准，有说要手术，有说不用。

闹不清病症轻重，家里也不敢轻易送学校，生怕被推了搡了，又想等大一岁再看，为此元宝办了一年延迟入学。

钟似薇又问大娘怎么不带元宝去大城市看看，那里有最好的专家和医疗资源，兴许这个病并不是什么难事。

大娘叹了口气：“哎，哪有那么容易，听人说这个病最少要几十万，还要做什么心脏支架，她爸妈在外面打工，一年到头才赚几万块，几十万得攒到什么时候？再说，大城市的号我们都挂不上，难呐，小姑娘你们条件好不知道，没钱什么都难啊！”

钟似薇心想，没钱有多难，她再清楚不过。嘴上却只跟大娘说可以帮忙问问专家号，如果有可能，还是带元宝去大城市做做检查，费用的话可以再想办法。

大娘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几次想开口，又几次咽下，最后跟钟似薇说：“小姑娘你是个好人，如果你能找到门路，就帮帮我们吧，我这孙女着实是个可怜人……她，哎，不说了……要是能治好，我也想给她治啊……”

回到房间，钟似薇编辑了一条朋友圈：遇到一位民族乡小朋友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请问谁认识这方面的专家，可以帮忙引荐下吗？

弹出一个聊天框。

是纪春山。

“海市专科医院的凌宇医生，是这方面的专家，你确定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联系。”

“那可以劳烦纪总帮忙挂个号吗？”

“行，想约什么时候？”

“小朋友的爸爸妈妈还在外面打工，估计需要一点时间筹钱，等他们联系我再请你帮忙！”

“OK！”

事情就这么说妥了，正好外面天晴了，工作群里发起集合，钟似薇收拾收拾又出门了。

今天的拍摄要上山，刚下过雨路滑，大家都拄着棍子没心思玩手机，等忙完一看，纪春山连发了一整屏问号过来：“？？？？？？？？”

“还有事？”

“这就完了？”

“什么？”

“帮了这么大个忙，不感谢感谢？”

“哦，谢谢纪总帮忙，我和小朋友的家人都感激在心，祝您生意兴隆，万事胜意。”

钟似薇面无表情敲出一大行字，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从重逢以来，她跟纪春山说话总是带着气，一股不知由何而生的气。

又或许这口气一直在她胸腔里，只是长久以来找不到人宣泄，他出现了，便尽数对着他来。

见要不到想要的答案，纪春山只好直抒胸臆：“请我吃饭。”

钟似薇：“哦。”

纪春山被这冰冷的“哦”字气笑了。

“钟似薇，你跟我就真的没话可说了？”

钟似薇想想，发了个“好的，你等下”。

等了半晌，纪春山手机屏幕弹出一个某多多链接。

“纪总闲得慌是吧？您这么贵气，想必没下载过这个吧，新用户值钱，帮忙砍一刀吧！”

纪春山在那头哼笑出声：“钟似薇真有你的。”

“叫我钟总，谢谢。”

如月适时凑过来：“似薇姐，你在跟家默哥聊天吗？”

“没，一个朋友。”说完才想起昨天乔家默给她发的消息还没回，于是赶紧打开编辑一句：“不好意思，忘回复了，我们这边进展挺顺利的，我应该不在这边逗留了，跟大部队一起回来。”

按了锁屏，忽然觉得她对纪春山的态度好像有些不妥。

可以说是刻意疏远，但也有点像……情侣之间的斗气……

至少，她一定不会用那样的语气对乔家默说话。

可是她真的不怎么想感激他。

这些年谁欠谁的。

谁说得清呢。

民族乡的拍摄很快完成，最后一天杀青宴，乡镇领导说什么都要安排一起吃顿饭。

第一天见到的王科长，特意从家里拿来了自酿的米酒，不值几个钱，却十分好滋味，甜丝丝极易入口。钟似薇喜欢这味道，便不自觉多喝了几杯。

王科长笑眯眯道：“钟小姐，你怕不要喝那么多，这酒喝的时候不觉得什么，喝完后劲大着呢，能醉一整宿。”

钟似薇不信邪，就这甜丝丝的小甜水，能有多高度数？

结果饭还没吃完就撂倒了。

这一晚可真辛苦了如月，又是哭又是闹，嚎了大半小时开始打电话，一边打一边抱着马桶哇哇吐，搞得她一米六的血肉之躯，留下了1045万平方公里的阴影面积。

第二天早上看钟似薇的眼神都变了。

“似薇姐，那个……昨天晚上的事，你还记得吗？”如月把早天买来的土特产一样样塞进行李箱里，一边规整一边打量钟似薇的表情。

钟似薇刚醒，只知道头痛欲裂，王科长真是个实在人，一点没骗人。这酒的后劲何止足，简直排山倒海，她这些年在外面应酬很注意分寸，酒量控制到位，从来没有失态。

没曾想，在这小甜水上翻了船。

只记得如月把她搀回了房间，后面怎么来着……空白，一片空白，彻底断片。

“我昨晚怎么了？”她口渴得要命，拧开床头的水咕噜咕噜直灌。

“没，没什么……那个，你的东西我帮忙收好了，赶紧洗漱吧，过会儿就回程了。”如月的阴影还没过去，她还得消化一下。

钟似薇诚心跟如月说了抱歉，本该是经纪人照顾网红的，现在反过来要人家照顾自己了。

如月连连摆手：“没，没事，似薇姐言重了，你平时帮我这么多，我照顾一下应该的。”

应该的，只是千万别再来一遭了。如月心想。

钟似薇掏出手机看消息，才发现手机没电了，昨晚场面太乱，小如月能活着就不错，哪还记得手机充电这种细枝末节。

她充上电去洗漱了，顺便将电话号码留给了大爷大娘，再三叮嘱一定要让元宝爸妈尽快联系她，专家她可以帮忙联系，至于费用，到时也可以想办法解决。

临走前，元宝跑过来，往她手里塞了几张小卡片。据说是几张非常稀有的奥特曼卡片，攒了很久才攒到的。

她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却知道那应该是这个年纪的小朋友最宝贝的宝贝。

她弯下身抱了抱小元宝，告诉她：“小元宝，等身体好了，一定要好好读书，努力创造一个你想要的世界。”

一定要好好读书，考重点高中，上重点大学，远离那些欺凌你、侮辱你的人，努力创造一个你喜欢的、更美好、更包容的世界。

十几年前，两个没爹的孩子就是这样坐在一起，相互给对方打气的。

加油啊，小元宝。

车缓缓驶出民族乡，钟似薇这才有空来处理手机信息。

一开机，绝了。

通讯公司一连发来二十几条短信，提示昨晚有人呼叫。

钟似薇看了下，最早的呼叫时间是凌晨两点，大概就是她刚关机那会。

最晚的呼叫时间是刚刚，十分钟前。

呼叫人，纪春山。

再打开微信，聊天框倒是清净很多。

除了几个工作群外，只有一条私人信息，来自纪春山：“我现在过去找你。”

时间是凌晨四点多。

钟似薇觉得太阳穴就要爆炸，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只好逼问如月：“我昨晚是不是给人打电话了？”

如月异常壮烈地点了点头。

钟似薇翻开通讯记录，艹，从十一点开始，她给纪春山打了十几通电话。

通话时长短则十几秒，长则半小时。

天杀的就知道不该保存他的号码。

那天重新加上微信，见他资料页面捆绑着一个新号码，就顺手保存了。

就这么一失足成千古恨，发什么神经大半夜去跟人哭嚎！

靠！

“那我都说了些什么呀？”钟似薇做好英勇就义的心理准备了。

“似薇姐，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守口如瓶的，保证不告诉家默哥。”如月凑到耳边，闪吧闪吧眼睛，鬼鬼祟祟道。

我……靠！

什么鬼玩意守口如瓶！

“那我到底说了些什么？”钟似薇内心抓狂，这都什么什么跟什么啊。

“其实也没什么，你就是喊那个人的名字，然后……疯狂骂他……”如月冲她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尽量将一切描述得平淡一些，真实场面要壮观得多。

“骂！他！”钟似薇要疯了：“我骂他什么了！”

“什么都骂，还挺难听的，混蛋、王八蛋、负心汉之类的，似薇姐，他是不是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啊！”

钟似薇觉得自己脑袋里有个爆米花机，下一秒就要开炸了：“那我除了骂他还说什么？”

“你还说……”如月犹豫一下，才沉了口气道：“你还说你不想活了，你想去死。似薇姐，其实你遇到什么事，也可以跟我说的，不要总憋在心里，你昨晚那样子，真的挺吓人的。”

“我还说我不想活了？”钟似薇用上点重音，加重语气道。

如月重重地点了下头。

脑海中的爆米花机终于炸开了。

她可算知道，纪春山为什么在微信上说要来找她，换她大半夜被骂几小时，对方还寻死觅活的，她也得提刀来见。

虽然不信他真的会找过来，毕竟这里距离澜市几百公里。

但昨晚的事还是有必要道歉并澄清一下。

拨了电话过去，刚响一声就接通了。

“那个，昨天晚上不好意思，喝多了，给您带来困扰了，不好意思啊。”

那头没说话，却能察觉气场凝重。

听声音还挺吵的，好像在户外，挺多人的。

她想起他在微信的留言，试探性地问道：“那什么，您现在，在哪呢？”

那头又沉默了一瞬，开腔道：“在外面，办点事。”

哦，那就好，幸好没来找她。

“我现在没事了，已经在回澜城的路上了，实在对不住哈，改天请您吃饭。”钟似薇接着道，这次的请吃饭是诚心的了。

“那好，你自己小心，注意安全。”纪春山程式化叮嘱道，听不出情绪。

接着便是一阵嘟嘟的忙音。

挂断了。

如月：“似薇姐，那个是谁啊？”

钟似薇尴尬笑笑：“就一个普通朋友。”

如月也跟着笑笑，心想普通朋友才有鬼了，怪不得家默哥追她那么久都没成，原来似薇姐心里早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