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濡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垂边，如触电的感觉一瞬贯穿身体，善词睁大了双眼陡然清醒了过来，忽地积聚起一股力气，用尽全力将手臂抵于压在身前的男人胸口，一把将他狠狠推开。

她屏息控制着自己因恐惧而不断战栗的身体，如一只受惊的雀，迅疾地朝着床帏最深处缩进去，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瞪大双眼盯着安然坐在床头的裴沉昭。

这一刻，她清醒意识到，自己不是做梦。

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数年来，她反复做了千万遍的噩梦，在这一刻依然成真。

屋子里黑漆漆的，分不清是破晓晨光还是黄昏残阳。

裴沉昭坐在床沿上，扭过头来笑着望着她。

昏沉的光影里，他的脸一半隐于黑暗。

“不说话，可是被我猜中了？”裴沉昭在明的那半张俊美面容扯出一个顽劣的笑，如个得意的孩子。

善词紧抿着嘴唇，瞳孔颤抖望向他，没有吭声。

裴沉昭静幽幽地锁着缩在床角落的瘦削身影，漆黑的眼底静静翻涌着一波又一波墨色。

就这样僵持对视了片刻后，裴沉昭安静站起身，取下床帏旁桌几上一盏精妙的宫灯风罩，呲一声划了火折子，点在灯芯上。

一灯如豆，将眼前的视野照得分明。

裴沉昭放好风罩，折步返回。

背后的灯影勾勒着他高大的身形打在善词背后的床帏纱幔之上，描绘出的巨大漆黑的人影如一只贪婪饥饿的怪物，一口一口，将善词娇小的身形吞噬其间。

他沉步走到原本落座的位置，闲适地重新坐下后，修长的五指拍了拍自己身侧的空间，阴鸷微笑命令：“阿词，别离我那么远，让我好好看看你。”

“九年了，你我已经九年不见，再重逢，阿词心里可与我一样有着感慨之情？”

善词抿紧了唇，咬着牙抬头看向他。

与九年前那个被流放出京的落魄囚徒少年不同，眼前的裴沉昭，已经褪去了善词记忆中的年少青涩。

他比记忆里的身量高大强壮了太多，面孔坚毅俊英，眼神比之昔年的浮躁沉静了太多，已然是一个极富力量和压迫感的的成年男子。

他光是静静坐在那里，便给人一种非常不适的、属于掠夺者的气息。

而就在善词端详裴沉昭时，他也正打量着她。

她瘦了太多，比九年前裴沉昭印象里那个本就瘦弱的姑娘还要单薄，细骨伶仃的模样憔悴而可怜，就连那张昔年风华张扬的盛丽面容，也因这过分的瘦弱而折损了不少颜色。

攻回京城之前的时候，裴沉昭就曾从探子的口里得到过不少关于善词的讯息，他知道这些年她在宫中过得不好，却也没想到裴元渡竟把她磋磨成了眼下这般凄凉的模样。

这个当年狠心到亲手落胎后转而投奔他人怀抱的女人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分明是自己所愿看到的，可当真看到她过得这样不好，他却又莫名地高兴不起来，甚至，内心底还窜起了一股隐约的怒火。

裴元渡，竟把她摧残成这样。

裴沉昭眼底稍纵即逝的那一抹怒火被善词敏锐捕捉进眼底，但她只当是他在愤恨她当年的背叛，遂故作淡然地冷笑：“等了这半年方来见我，燕王殿下当真日理万机。怎么，今日贵人终于得闲，抽空来杀我这旧年的仇人？”

善词心底已经绝望，从裴沉昭攻入京城的那一日开始，她就知道自己会面临今日的结局，与其让自己苟且慢慢承受着裴沉昭接下来的折磨，还不若夹枪带棒地用言语刺激他，逼得这疯子气急，了结自己，或许，还能有个痛快。

她在这世间已无什么牵挂，唯只有父亲是个牵绊，但也早在裴沉昭入京之前被她送出了皇城，如今她孑然一身，裴沉昭能捏在手里的，也只有她的命而已。

而与善词所想偏离的是，裴沉昭并未动怒，并未动容。

他坐在床前，眼仁里掀起一线凛冽的寒影，锐利的眼神似穿透了她整个身体，只见他掀了掀嘴角冷哂：“已经怕得发抖，嘴上却还咄咄逼人，阿词是觉得我会被你这三言两句激怒后，动手一刀杀了你？”

裴沉昭的一语中的让善词忍不住寒噤一颤，倏然抬眸死死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狭长的桃花眼尾攒起笑纹来。

“你想要个痛快。”裴沉昭笃定地笑着，微微歪了歪头，“你觉得，我会给吗？”

一抹刺骨的冰凉从善词心底蔓生到四肢百骸，她僵硬地缩在床头，强撑着气势去与他对视。

“你想怎样，你直说便是。”善词锁着他瞳孔，咬牙切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就这样轻易杀了你，那多无趣？”裴沉昭阴戾笑了一声，定定看向她，“听我手底下的人来报，今日在凤仪殿的时候，你不是说，但凡我还敢留着你的性命，哪怕此生只有一丁点的机会，你也会亲手杀了我？既如此，我自如阿词所愿留着你的性命，我倒是很好奇，想瞧瞧阿词会如何杀了我。”

“阿词，我既回来，你便安安生生地活着，我给你时日，让你好好琢磨，如何杀了我。”裴沉昭露出一抹残忍的微笑。

“我以为你恨我入骨，巴不得我早点死呢。”善词忍不住失笑，抬睫直视他面孔，忽地勾起一抹嘲弄，“舍不得我死，那便是还对我有情么？裴沉昭，你真是条贱狗啊，当年被我这样背刺，都还舍不得杀了我，可真是一点长进都无。”

“对你有情？”裴沉昭吃吃笑起来，容色艳绝，“对你的情，在你当年义无反顾打下我们那可怜的孩儿时，就已经被你自己亲手斩断。善词，九年了，谁都不是过去的自己了，换做当年的我，或许还能被你这三言两句激怒，可换做如今的我，你这些话，对我不起分毫作用。”

他忽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站在床前俯瞰着缩在角落的她，眼神奚落：“你还当自己是当年那个清贵的善家小姐？你还当自己这半老徐娘对我有多大的吸引？你以为你是谁？对我来说，你不过就是一个解闷儿的玩意儿罢了，不杀你，暂且留着你，也不过是想替自己找些乐子。我对你有情，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不觉可笑么？”

裴沉昭静静掸了掸落在肩膀上的灰尘，而后轻蔑地盯着善词，莞尔冷笑道：“今日在凤仪殿中送你的见面礼，可喜欢？”

“燕王殿下大费周章地将我挪去凤仪殿，是想让我看着皇后被凌辱，杀鸡儆猴？”善词侧首微微一笑，说出的话却比刀锋还锐利，“殿下是想告诉我，我的下场也会和皇后一样是么？”

“顾氏皇后还有后宫的那些妃嫔们都是出身良家，出阁后，也只侍奉我那小皇叔一人，这样的凌辱，对于她们而言无疑是将她们打作以色侍人的娼妓，乃是奇耻大辱。”

裴沉昭嗤笑一声，奚落的眼神肆无忌惮地掠过善词浑身上下。

“可善贵妃不一样，贵妃娘娘您当年分明已为人妇，却还红杏出墙，攀附其他男人，本就生得是淫-娃荡-妇之身，若是将对她们的惩处挪到贵妃身上，岂不是正合了贵妃的心意，叫贵妃得了爽快？”

善词听着裴沉昭那字字句句诛心之言，听着他对自己露骨的羞辱，只觉得一口血含在咽喉。

她忍着满腔愤恨，她知道他是想看她被激怒的样子，于是偏生不发作，而是笑意盈盈地道：“怎么，字字句句提我这旧人当年红杏出墙之事，那看起来，燕王殿下对自己当年被人头扣绿头巾的事情还耿耿于怀啊，可是我当年琵琶别抱伤您太深，叫您至今也放不下这心结？”

裴沉昭嘴角原本的笑意陡然消失，一张俊容登时铁青。

善词只一眼便知道他被自己的话戳了心窝子。

这是裴沉昭的痛处。

当年他生母废妃韩氏便是如此背叛了他父亲戾太子，后来，她身为太孙嫔，也是如此背叛了作为丈夫的他。

这样伤口撒盐的痛，裴沉昭焉得忘怀？只怕终生也是刻骨铭心的。

想到这里，善词心底生出一抹畅快，嘴角的笑意越发张扬，衬得那张虚弱的面容也无端生出几丝明艳来。

裴沉昭怒火渐起，善词却还不肯罢休，反而得寸进尺。

她便是要激怒他杀了自己，求得一个痛快。

于是她从床角落跌跌撞撞爬上来，坐在他的身前仰起脸，笑盈盈地说：“一想到你当年狼狈流放的时候，我却与你皇叔在龙床上夜夜春浓、抵死缠绵、鸳鸯交颈，你是不是很恨啊？是不是恨不得杀了我？嗯？”

她忽然抬手，勾住他腰带一勒，勒出他劲瘦的腰身。

她仰着脸，故作媚态。

她盯着他脸上开始轻微颤抖的肌肉，知道他此刻已经快忍耐到极限了。

“我才说了这么几句跟你皇叔的事情，你就忍不了？若是我把这几年我们恩爱的事情都说出来，你怕不是要疯了才罢休？”善词一声声笑着，音如鬼魅，“你说九年了，你长进了，可裴沉昭，你还是没长进，从前你热着脸爱我，现如今也不过是换了张冷脸爱着我，你也就这点本事，我还不明白你么？”

“你承认吧，你还对我有情，你杀不了我，你下不了手。”善词仰头盯着他，眼神里锋芒毕露。

裴沉昭一线薄唇紧抿，眼里跳着冷光。

他迎上善词如锥目光，忽地抬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扣住了她纤细脆弱的脖颈。

善词只觉得咽喉处一锁，整个人顿时喘不上气来，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都开始激烈翻沸。

裴沉昭捏着她的脖子，五指收拢。

那种强烈的窒息感越来越明显。

善词望着面前英俊男人阴沉可怖的面庞，忽地闭了眼，嘴角流露出一抹释然地笑容。

可就在她认命的那一瞬，脖子上的禁锢处却陡地一松。

善词还没反应过来，整个身体便已经重重摔在柔软的榻上。

她捂着咽喉，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才撑着已经支离破碎的身体慢慢坐直身。

发丝凌乱地落在脸颊两侧，善词激烈地喘着气，憋得通红的脸却面朝裴沉昭的方向，双眼锃亮，透着锐利的仇恨：“裴沉昭，杀我，你杀我啊！你若有长进，就杀了我！”

吼完这一句，她便浑身褪力，软绵绵地倒在床帏之间。

裴沉昭冷眼凝视着面前形容疯狂的女子，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刚才差一点，他真被她的言语所挑动情绪，差一点忍不住就真动了手下去，还好最后一刻，他看到她嘴角那抹得意的笑容，他才反应过来，他决计不能顺了她的心意，就让她这么轻易地了断！

裴沉昭揉了揉手腕转身，最后冷瞥她一眼，笑了下：“今日过来是想同你说一声，这场戏，才刚刚开始。时日长着，你我之间，慢慢清算。待到时，你便知道，我这心里究竟还有没有你。”

善词摇摇欲坠地晃了下身形，看着裴沉昭转身渐行渐远的身影，撑着床铺忽地嘲讽笑出声。

那一声声笑，不断盘旋在清幽的宫殿之上，听着叫人毛骨悚然。

善词恨毒地笑：“殿下慢走，不送。”

裴沉昭阴沉着脸跨出殿门，吩咐身侧随上来的亲卫：“好生看管着甘泉宫的人，莫叫她有任何机会寻死，若是她有任何差池，本王便拿你们全家的性命来抵她的。”

身后亲卫们面色一凛，齐声道：“属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