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善词入凤仪殿之时，庭院当中绿云绕绕、珠翠晶莹，立了一群清晨来向皇后请安的妃嫔。

“各位妹妹请起。”善词沿着人群让开的路走来，客气请了两旁朝自己行礼的几个婕妤美人起身，才朝着檐廊下的皇后长御微笑问道，“皇后娘娘可起身了？”

长御福身道：“娘娘正在梳妆，还请贵妃和诸位小主在此稍等。”

善词依言点头，安静立在妾妃们之首。

如今已是延庆元年的六月。

京城的暑天来得早，虽没到伏，但日渐炎热的暑气却是闷人，哪怕是清晨的太阳照在皮肤上也有些灼热。善词背后的薄衫汗湿了浅浅一层，日头逐渐照过来，凤仪殿的大门却还未打开。

素日向皇后请安也时常会遇到需要等待的时候，只是从未像今天这般久。

一干妃嫔们在前院立了足足两刻钟的时辰，紧闭的殿门方被人拉开，立在檐廊下的长御这才毕恭毕敬对着众人说道：“各位小主里面请。”

众妃嫔客气回应，按尊卑位序走进殿中。

入正殿，玉阶上的凤位还空悬着，皇后仍在里间，妃子们便先按各自位置在堂下左右两列交椅上从前往后坐下，各宫的大宫女们垂首立于各自主子背后，有皇后宫中的侍婢们井然有序端上茶点以招待众人。

善词为贵妃，所坐的位置在凤座的左下首第一，她对面右一的玫衣宫装女子是朝中礼部尚书之女，五月刚入宫的董妃。

善词在今年三月被册为贵妃入宫之后，紧接着四月，裴元渡便择定了嘉侯独女顾霜为皇后。

顾皇后封后大典过完，四月底、五月初又紧锣密鼓举行了秀女大选，在朝中适龄的官家女儿中择了八位品性端正的秀女入宫为妃嫔，原本冷清的后宫一时被莺莺燕燕填满，热闹起来。

如今裴元渡的后宫当中，位列贵妃的善词为众妃之首，董妃列于其后。

除去这两位高阶嫔妃，余者便是些美人宝林等低位妾妃。

当初万寿案中戾太子调遣兵马回京试图逼宫夺权，今上之所以能很快将这叛乱镇压，除去当时善词的里应外合，更多的功劳全在掌握京城禁军兵力的嘉侯顾家身上。

戾太子父子当年谋害嘉侯二公子，嘉侯的杀子之仇一直有冤无处诉，便怀恨在心，转而投奔了当时还是庆王的裴元渡与林丞相，在后来的万寿节叛乱当中又力保先帝与今上，可谓平乱功臣。

因而裴元渡登基之后，嘉侯府顾氏凭从龙之功一跃而起，成为除忠侯林家之外京城最炙手可热的高门。

为抚慰功臣，也是为了亲近顾家，嘉侯之女顾霜顺理成章入宫为后，成为裴元渡的正妻。

当初因嘉侯二公子的缘故，善家与嘉侯府是结了仇的，最初听到顾霜为后的消息时，善词一度也曾忧虑过顾皇后是否会因其兄之死而对自己怀抱成见与敌意。

毕竟将来人在屋檐下，顾皇后为正室，她为妾，若皇后真因昔日旧怨对她加以刁难，她也不能不咬牙承受。

且另一方面，对当初因自己而受牵连无辜枉死的顾家二郎，善词一直抱有愧疚，善词很早便想过，皇后即使当真苛责于她，她也会能忍则忍，算是自己欠下人命的债。

在顾家人面前，无论如何，她总是不占理的。

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顾皇后入宫后一直以礼相待，从未拿过皇后的位置压人一头，或者刻意苛责善词，反而处处照顾，言语行事极为温和。

后宫上下人莫不受她恩惠，无人不称颂皇后的宅心仁厚，赞其有贤后风范。

因而对这样一位好皇后，善词越发敬重恭敬，饶是裴元渡盛宠于她、恩冠六宫，善词对顾皇后也从未生出轻慢之心，从来谦卑，以礼相待，像这样日常的请安，未有一日落下过或是迟了。

众妃嫔在正厅中等候片刻，屏风内便传来女子的脚步声。

知是皇后驾临，善词率先起身预备迎接，身后的妃嫔们也收拾仪容站起。

片刻，屏风背后便有一道明黄纤细的身影扶着宫女的手缓缓行来。

“请皇后娘娘安，皇后万福。”善词与众妃嫔半蹲身比礼问安。

顾皇后走上玉阶缓缓落座，望着阶下莺燕，素净的面容上笑容温柔，一派国母的持重端庄。

她抬手虚扶：“赐座。”

“谢皇后。”众人谢恩，这才依序坐回位置上。

今日顾皇后穿一件明黄色常服，发髻挽成简单的盘头样式，只簪两支碧青色的玉簪加以修饰，她面容秀雅清丽，颊上笑意浅浅，观之可亲。

“今日起迟了些，倒叫大家久等。”顾皇后年纪与善词相仿，样貌仅算清秀，但胜在气质出众，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世家贵女的从容。

“近来嫔妾前往凤仪殿向皇后娘娘请安，好几次长御都禀报说您歇着，想来是如今入夏了，天气热，人也更容易倦怠。”座下一位低阶嫔妃笑着与皇后攀谈。

顾霜侧眸与身边的长御对视而笑，秀丽的面孔上忽地泛起浅浅绯红。

顾霜温婉笑道：“我原也是如妹妹一般想的，以为是入夏天热，人身上便疲倦些，但是接连十几日，便觉不对，请了太医过来把脉才知道，原是已经有了月余的身孕，这白日困倦疲乏的缘故，就出在这上头。”

一面说着，她一面微笑指了指自己的小腹。

皇后此言一出，座下莫有不震惊的，善词捧着茶碗的手也不着痕迹地僵硬了一下。

底下嫔妃们看向皇后的眼神一时复杂，有羡有嫉。

“嫔妾等恭贺皇后有孕大喜。”善词回过神，忙率先起身，带着妃嫔们向皇后道贺。

如今六月，顾皇后才入宫两月不到，这样快就有了身孕，的确是福泽深厚。

这个孩子，乃是皇帝的嫡长，善词几乎可以想见到皇帝得知消息后那兴奋激动的神情。

但末了，她心底又不觉有些酸涩的味道蔓生。

善词亦想要有一个与皇帝的孩子，只是半年前落胎之后，她身子便亏空受损，一直精心调养着，连承宠都是半月前才能勉强开始，更莫论孕育一个新的孩子。

太医说她目下的身体情况实在不适宜诞育子嗣，落胎伤了子宫，想要再重新有喜，怎么也得进补个一两年后再说。

做太孙嫔时，裴沉昭后院唯有她与正妃两个，但真正论起来，同床共枕的却只有她一人，而现在，她成了延庆帝的善贵妃，成为了拥有众多妾妃的帝王的其中一个女人。

皇帝对她再如何盛宠，也始终要遵循雨露均沾的道理，善词那张宽大绣床的另一半，时常变得空荡又冰冷。

说适应，说习惯，那都是空谈，只有善词知道，自入宫之后，那无数孤寂的夜晚，她并不好过。

有时候睡不着，她便会睁着眼睛胡思乱想，想此刻裴元渡在别人的榻上说什么，做什么，对别人是否也会像对她一般情话绵绵、无限温柔。

连她自己都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患得患失。

有时候她竟然也开始莫名其妙的担心，担心若将来裴元渡的后宫越发充盈，源源不断的年轻女子涌入，届时逐渐年老色衰的她，还能不能在他身边占据一席之地？

她心底亦迫切地想要有一个与裴元渡的孩子，因为只有这样，她与裴元渡之间才有一条紧密不可分割的血脉，她好像才能真正留住这年轻的帝王。

所以现在听到顾霜有孕，善词衷心祝福是真，心底艳羡苦涩也是真。

“本宫有孕的消息也是昨日才得知的，便想着今晨派人通报了太后与陛下，再告诉众姐妹。诸位妹妹年轻貌美，有喜也会是早晚的事情，不用着急。”顾皇后受完众嫔妃的道喜，又笑着抚慰了几句在场人，最后才将眸光落在了善词身上。

“贵妃所承恩宠最多，机会也最多，早晚会有好消息的，勿要着急。”顾霜笑盈盈看着善词道。

“谢皇后，只是嫔妾无论如何是比不上您福气的。”善词迎上顾皇后眸光中的笑，恭敬接下话。

“贵妃养好身子，喜事早晚会有，勿要悲观。”顾皇后浅浅笑了笑。

“既如此，便承娘娘美意了。”善词含笑，点了点头，心底却是一片寂寥空虚。

她的身子究竟要养多久才适宜有孕，亦不得知，宫中美貌的女人层出不穷，有时候她甚至会猜测，裴元渡会不会哪一日便对自己腻了，毕竟再美的容颜，也终有腻味的一天。

到那时候，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摆脱了与裴沉昭那噩梦般的日子，好不容易拼命挣到今天的美好，可善词还是偶尔会怀疑，现在这样的日子就真是她想要的么？

她不愿做裴沉昭身边的金丝雀，可现在，她却好像还是那只雀鸟，只不过这一次换了只更大的牢笼。

而与裴元渡在一起后的日子也全然不似最初二人心意相许时她幻想的那般美好。

宫中勾心斗角之事频繁，分宠之人甚多，裴元渡没法给自己全心全意的爱慕。

君王之爱，讲究权衡，不讲钟情。

如果说从前的她是裴沉昭锁在金丝笼中的独一只雀鸟，现在，笼子变大，鸟亦变多。

她要去争，要去抢，要去谋算，才能在这只巨大的金鸟笼中获一片落脚地。

这样的日子，她真想要吗？她真的要过一辈子吗？

幼年时她的愿望便是效仿伉俪情深的父母，寻一个一心只爱护她一人、自始至终只守她一人的佳偶。

这愿望到底没实现。

裴沉昭实现不了，裴元渡也办不到。

离开凤仪殿后，善词便如失了魂一般，待回到她赐居的甘泉宫后，便坐在窗下的交椅上望着宫墙上的天空出神。待到天色暮，听到宫女禀报陛下驾临，她人方回神过来，收了脸上的失落表情，努力强撑起一副笑去迎圣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