恁高大一个好汉子，皮精肉壮的，谁晓得那周身上下竟是无一处不在震颤的地儿？

甚至于他自个儿都尚未发现，也就是自家妻挪着麻被布衣目之所及一切尽能拿来保暖的物事，使一种好似要将人生生闷死在里头的气力，在自己四面团吧团吧裹成一个妥妥的球，这方好似有些回神过来：便说这四周面怎的忽然都带了觳觫残影，原来是自个儿四肢口齿打抖颤缩实在厉害。

精神清醒过来只些微，头一件事便是拽住自家妻的手腕儿：莫要出去，你万万不要往外边去！外头那雪都成着精了，有眼有耳一般样，只顾向人身上扑，一旦碰着便是痛痒，就跟被虫儿蜇了一般样，还要往人孔窍里头钻！

不不，不曾不曾，真不曾受伤——怎生回来的？那就是一个很是妙异的事儿了。山上那神树你瞧见了吧，那树上忽然就掉下来好炽烈的一团火，哎我怎么不晓得了呢，寻常树上哪会长着火团这种怪玩意？但它真就是从树梢头上跌下来的，我两个眼珠瞧得真真切切！

神树想来是真真有些灵性在身上，也不知究竟因着有缘或是无故，反正那团赤色火就是那般落下来了，于是极理所当然地化了周边一整圈儿雪，顺道还将这胆大包天的人给挽回半条性命来。妻感慨了几句自家丈夫命大，又讲些什么过后行事再不得莽撞之类，诸般琐屑，暂且略过不提。

初隅山巅，小院。

淮照墨面上是一种凉浸浸的神色。

火相的术法说来实在过分显眼，枫枝妖刀遵循着那上边所篆刻的三十六道火相妖纹，只遵着其中一道挥舞——虽是只照了里边一道，却也早足够繁琐困人——卷起一团焰火向了山下边，后头还带了细而长的一道焰尾，呲儿一声尖锐响，那动静来得这般大，怕是眼盲人都没法昧着良心、捂了两眼装作没看到。

淮照墨呢，这情形她自然也是看到了。然而不急，后半夜的天空沉黑得很，闷不透气的硬壳般兜头罩顶。四下里槐花闪一些幽绿颜色光，鬼火样的，堆堆挤挤，推作一株枝桠旁逸的树木模样，她便勾了枝条坐着上边。什么唤作有恃无恐，怕就正是她现在这般样，若非情形里不相宜，岂不还要弄出来壶热茶来小口小口地抿？

她当然是有恃无恐，有恃无恐的缘由又再因着不在意。是，她确实唤了槐花，要它们下那山村里随意捉几个人上来，至于捉着不捉着，那倒不算什么要紧事。捉得着呢，手上便多几个威胁用的筹码，好似当年他们摆弄自己那般，拿着那些一同样的法子，却是反过来摆弄人类——可不就是件既好玩又解恨的事儿？

捉不来么，淮照墨一弯眼眉，倒也见不着有多糟糕。毕竟自己同林重枫一来一往周旋了约莫得有有小半夜，却始终寻不出那物事被山枝藏着了何等地处，于是反倒过来折腾林重枫，教他因着自己一抬指间的动作而费着劲儿挣扎奔波，拿不着耗子的蠢笨狸奴——好似也不失当作一个解闷用的乐子事。

又瞧，林重枫那边复又扑腾起来。合该教他扑腾的，先前自己遣下山去的槐花花瓣，竟给这家伙一股脑儿席卷回来。鬼树槐花既生又死，那细碎花叶抹不去、烧不尽，反倒引着山上来；偏偏受着淮照墨指派，一个个皆是饥渴着想要杀生饮血的，在山底下既是不能得着满足，便只好到山上边来寻些安慰——瞧瞧、瞧瞧，可不就是大写的四字自找苦吃？

山上还有谁人呢，淮照墨、林重枫，虽说若是无那柜格松在，后者比着前边人差的不是一星半些，却是哪哪个都不见得好相与。那一连串儿槐花瓣被火相术法拽上山来，并不受伤、也不觉烫，迷路了一般，懵懵然地盘绕几圈，果断挑了个软柿子，一窝蜂地便朝了林重杏方向拥挤过去。

林重杏……原本身为一介凡人，忽而面对上这般情形，本该同山下那位五郎一般、极慌乱极无措的姿态才正常，然而怎的讲呢，该说是这林氏一脉……不不，是林重枫所在的这一支林氏，约莫是各人都有些极特异的性子罢，譬如这同青妖好上了的兄长，又以及这对妖鬼精怪深恶痛绝的幼妹。

倒不是说林重杏寻常为人能有如何如何坚韧之类，她就只是个极普通的、甚至有些小家子气的村里姑娘，挨不得痛、受不得气，还能有什么样的特殊地儿，面上生了一对漂亮杏眼？却也算不得什么重要事件，同那离经叛道的哥哥比来是真差得远了。不过非得咬那一口莫名气，怎样说都不肯在这些个非人精怪面前露了怯意——自然也包括这位同妖魔鬼怪走了一路的亲生哥。

于是被那槐花碎瓣裹住时候，虽说不知心里作的如何想，面上神情到底是带了些轻蔑嘲讽意味。然而只是如此模样，却教淮照墨心底里翻涌出些极阴暗的记忆情绪来，恍恍惚惚好似又见着了某些久远事件，火灼的烫热，小小的槐妖，高壮庞大的人族，犬齿豕唇，眼角向下，嘴角往上，三道边角拖延形成好似平行了一般的形状——

要命！

林重枫哪晓得这槐妖为何好端端的会突然发狂，只见那苍白花叶雪崩了一般往下落，扑簌簌，全然就是一种暴风雪压塌瓦房顶的要命架势，一息三息五息，林重枫斥出的火焰无功而返，却是慑于主人威严，失了那空手而归的脸面，只好绕着林重杏原先所在的地下呜咽盘旋——至于杏妹妹本人，则是一整个儿都那槐沫吞了个干干净净，连一个手指尖都没被剩下。

林重枫见着这般景象，整个人有瞬息的呆滞怔愣，而后扬起枫枝来一招一挥，那圈儿绕着槐瓣团团转的火焰如蒙大赦，哧溜一下钻回柜格松上林重枫身边。于是那松树影外空地上边，便只余地林重杏单独一人，惶惶无措、孤立无援，四面都是极其危险可怖之物，群狼环伺，包围其中，明知将要遭受什么，却偏偏做不得任何反抗。

——亲生的妹妹，虽说这关系也不见得有多好罢，然三十来年的朝夕相处，活生生的一条性命。

以他现下所拥有的能力，虽说约莫艰难些，却分明并非救不来。

却竟是......

——就这般轻易地便舍去了？

林重枫手足四肢皆僵劲着不能动，自眼底里浮荡出来红血丝，很不少的，充盈着，近乎要满溢了，滴出来晦暗的殷红颜色，一面可怖，一面揪心。

然而就是在那手头上边，却偏生瞧不见有半点动静。

嗯，舍去了。林重枫平平静静地想。

难受虽然是真是难受，然而到底还是舍去了。

槐花聚团形状簌然变化，是淮照墨特意造出来的模样，刚鬃赤鬣、獠牙翻卷，饥饿至极时候忽而得了食饵，也可真是说什么都不会再肯放开了，一对上下齿颚作出用劲儿狠力咀嚼的模样，林重枫耳边猝然捉着一丝教人牙酸的“嘎吱”声音，而后几乎只是立时，便再什么声响都听不着了——并非夸张，真真就是四下里声音刹那消冗。

他晓得这是什么回事，山枝早同他讲过。然而晓得只是一回事，真真置身在这里边去了，他那心气却又止不住要泛起波澜。

淮照墨歪着头，越是玩弄这般阴损残忍的要命把戏，她心里头便越发觉出一种扭曲撕扯般的痛快感受；却又觉着林重枫这般举动有趣得紧，空闲着的手指尖上把玩一片小小花瓣，托了面腮来瞧他，“你这是不预备着要救她？不都说什么人族之间情深义重，她可是你亲妹妹。”

林重枫仗着自己视力上佳，抬了眸子读过对方唇语，面色有一瞬间的僵滞，却也不过只是瞬息而已，待到真要开口时候，一道声线平直稳定，便连起伏也都安安静静，上下口唇轻轻一碰，蹦出来比冷锋还要冰锐伤人的四只字：那不合算。

......不合算。

淮照墨听着这么个解释，忽而发出一阵嘻嘻怪笑：林重枫，你要死啦！你跟山枝那东西变着一般模样，你是已经活不长啦！

这言语一时来得太疯癫，林重枫哪里来得及辨认。旁侧边槐花团裹塌陷下去一小块，显然那是什么事物遭了难忍的挤压折叠；听力也尚未曾恢复，想来此时候的四围声响，已被一笔判作是他“听不得”的妄念挂碍了。

虽然这话说的并没错，他是确确实实地听不得。

淮照墨好不容易抑止住笑，便听得柜格松那边遥遥传来一句问话：

你们为何都要对这害人东西，心头执着这般深。

当即便是毫不客气一声嗤笑：林重枫，你身为一个大户人家，对着门前的乞丐讲，膏粱肥腴不可多食、于身有害——很有意思么！

诸位安好，是我，我又回来啦嘿嘿嘿嘿！

......虽然刚回来就丢刀子不是特别地道，但是感觉也不算是特别特别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