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虞子辰作弄这一系列折腾事儿的时候，林柯都只站立一旁，并不言语，顶天了也就只在对方被呛着的时候，伸了手去给人抚拍后背。

也并不曾同虞子辰明说，说他这情绪表达，其实有些过分激烈了。他向来并非迟钝之人，早发觉自从那丹阳谷回来以后，短短半日，虞子辰这情绪似乎都不大对劲，类比着来讲，就似一只领地遭了侵犯的雄孔雀，“刺喇”一下张开尾羽屏风，大张旗鼓地摇曳跳舞。

却也猜测不出究竟是哪般事物戳了这刺猬柔软肚子，竟教他眦起满身尖刺来了，心里只隐约猜想，是不是又在怨着自己将过去事件隐瞒着他。毕竟糊里糊涂地见了那样多的法术、青妖，一恍然才发觉自己竟已经在悬崖边上走了个来回，而自个儿性命却只能在对方弹指之间勉强窥得一线生机，而唯一站着自己这边的人，却因着自己所谓的脆弱，而仍对自己有所隐瞒——哪怕，他从来就不曾觉着自己同这般个字眼能有任何沾边。

如此落差，不论放着何人身上，怕是都会有些难受的。

这人既想要知晓，却又不愿明说，那自己主动说来告诉他便好，又不是什么讲不得的诡事秘辛。

林柯向来这般敞亮坦荡。

自然，对这人的诸般行径也是尤能容忍。

于是便由着他开怀畅笑了好一阵，又见那人胆大得很，仗着自己是个局外人，便径直地走近小林柯的四轮车边，弯腰低头凑近了去听两人说话。

林子行虽然年纪小，到底在一群孩子中间当着老大，气势拿捏得可漂亮，仿着大人之间的熟稔样子，拍一拍林柯肩膀：“你这个脚，真不要我叫娘来瞧瞧啊？娘她打小便上山里采药，医术是村里最好的！”

虞子辰本想林柯又要温温淡淡地露出一个笑，哪知这面相软和的小家伙忽而睁大了眼，将人狠狠一瞪：“胡说，分明我娘医术才是最好！”

瞪过人，示过威，然后忽然间就晓得自己的不对了，然而偏生不肯低头：“你听我讲，我......”

林子行同他关系好，这点小事自然并不放在心上，径直打断他：“晓得晓得，冬将至，万物枯，你也抑不住自己小脾性。说过多少回了，我知道。”对着身后一群小弟摆一摆手，提高了些声音，“我同柯哥儿上田边去，你们就......各回各家吧！”

推着四轮车才走出去个三五步，忽然后头风声“呼”地一响，林子行仓促回头，却见那截忽而袭来的小树枝子，已被林柯稳稳攥在了手心里边；后边人群里，打头沾了一个矮墩墩的小胖子，涨红着脸喊得可生气：

“行哥给脸你都不要脸，哼！砸死你，野妖怪生的大山鬼！”

“嘶......”林子行倒抽一口冷气，眼见得林柯坐在轮椅上头，面无表情地眯了眯眼。

“什么脸不脸的，别顶着别个儿名头来当挡箭牌，说到底，还不就是不服我管。”小林柯拒绝了林子行帮助，自个儿操纵着四轮车转了个弯，面向着那树荫底下孩子群里许多神色各异的脸，自己却偏了偏脑袋，顶着一张温柔相，左手轻掰右手骨节，噼里啪啦的一阵脆响：“这事儿我自己弄，小行哥，随便给我递根竹枝，我给这家伙教训服帖了为止。”

......

“这是......你？”虞子辰瞪大了眼，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发懵，急切着要获得一个否定答案，哪知林柯却面上带笑地对他一颔首，立时觉得整个人都更糟糕了，声音却往低走了半个调，自知林柯并无必要在此事上边说谎，于是摆出认了命的模样：“真是你啊......你小时候，这么......勇猛的吗？”

林柯被这口不择言的用词逗笑，两眼眯缝起来，言语中沾上些许怀念味道：“是，我那时约莫也才九岁十岁，性子上看，其实好凶的，”想一想，再补一句：“现在的晞儿，比我那时，其实已算乖巧许多了。”

虞子辰答得有气无力：“好了，晓得了，莫讲了，别再破坏你那温文尔雅君子如玉的形象了。”

林柯听他这话，笑一笑，低声喃喃一句“我又不是君子”。只是这话声儿实在太低，也不知旁边虞子辰究竟听进去了不成。

那小胖墩已自个从地下捡起一簇有小半人高的、带刺儿的树杈子；瞧那一边，也有小孩儿给林柯递了根竹棍过去。只是这棍子瞧来竟足有孩童手臂粗细，且又足有半人高，七八岁小儿哪能提拎得起。打横搁在轮椅扶手上，与其说是武器，毋宁说是乘着小林柯双腿不便之故，要让他就在这轮椅上边画地为牢。

旁边观战的虞子辰心道不出所料，不服管教的小孩儿果然不少。想来先前这林子行同林柯结交以后也不曾给这群小弟们一个合适说法，于是那妒火也就莫名其妙地涨大起来，此时怕是都已组成个什么小团伙了，不然怎敢在他们正牌大哥眼皮子底下，肆无忌惮蹦跶出来与人叫板。

小林柯瞧着那竹杠子，眼神上倒瞧不出来生气，手指在那竹身上嗒嗒敲了两下，便开口：“来罢，莫耽搁。娘嘱咐着我今晚早些回去，说是今儿早晨在缸里新酿了菊花糕。”

......嚯，有吃的！

立即便有好些个小孩儿眼底放光，因着嘴馋，哪还谈论什么立场不立场，里边几个胆儿肥的，小小声地凑近了林柯，“柯哥儿，哥儿！反正我们回家也没事儿干，待阵子不如......”

小林柯这边神情尚算淡定，那面的胖墩儿又如何忍得下这一口气，大喊一声“不要脸”，挥舞着树枝子冲上前来，瞧着是打算往人脸上拍。

虞子辰：“......”

他莫名想到林晞半夜里被飞舞的蚊蝇闹醒以后，抓着个纸扇杀气腾腾时的情景。

不就是个脾性暴躁些的小孩子，打起来能有什么威胁力，无怪小林柯方才一点都不将他放在眼里。

眼见对方冲至近前，四轮车上的小林柯两手猛一用力，“嘿”的声，将那横杠竹子打中段里提起，照着人下盘只轻轻一扫。那小胖子分明比他高了小半身位，气力看来也不小，哪知林柯偏生不肯与他硬碰硬，只讨一个巧法儿，便将他摔出去成一个狗啃泥。

四面的小孩儿齐刷刷发出一声响亮的“哇——”

喊得胖墩儿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满面怒容地爬起来，拍拍身上泥土草屑：“你，有本事，我们正面打过！”

林柯也不反驳——换作现在，必定是要笑吟吟地说出一声“不”，继而将人气个半死的——只是收了竹杠横在膝上，点一点头：“你先来。”

小胖子哼一声，再度蓄力冲上前，这回那树枝是冲着胸口来，枝子上边还带了些倒刺，若是真被击中，怕是也要有些难受的。

而小林柯坐在轮椅上头，神色淡然，两手将竹杠一推一托，平平往前只一荡，竟真将那小胖墩子横扫出去丈来远，扑通一下倒了地，两手抱着肚子只哼哼，怎么说都爬不起身来。

当然小林柯也没能讨得好去，只是这事儿却怎么说都怪不着他。那竹杠子一击而中，座下轮椅便不受控制地哗然后退，先将试图上来拦车的林子行撞飞跌至一旁，再拐上背后老树横斜劈岔开来的根，整个木车都给导歪斜了方向，整个儿向着侧面翻倒，人与车与竹杠子在地下滚作胡七八糟的一大团。

林子行忽然遇着这一出，真是连魂儿都要被吓飞，地面上挣扎滚爬起来，飞身便往小林柯摔倒了的地方扑。

别玩笑了，若是林柯在他手上受了伤，他可真是九条命都不够给自家亲娘杀。

然而待他奔至近前，林柯早已从那一团狼藉中间挣扎出，坐在地下维持了一个端庄姿态，正将一缕披散到脸额前边的头发丝儿捋回脑袋后边去。他身上似乎并不曾受什么严重伤，只下颚边被什么尖锐事物划拉过去，很长的一道白痕，幸而渗血的地方并不深。林子行给人上下仔细查检一番，见是确无大碍了方稍稍松了一口气。

小林柯却也是个执着的，到这时也不忘同小胖墩之间比较的事，示意了林子行将自己抱上四轮转椅，而后又将人一把甩开，自己伸长了手去转动木椅轮觳，慢慢悠悠地挪到小墩儿近前。

旁边小孩以为他是来动手，炸了周身的毛：“喂！你赢了，你已经赢了，不准再人打了！”

小林柯却竖起一掌，摆出一个噤声的手势，那小孩分明该要同他再拗上几句，却也慑于对方气势，只得乖乖闭了嘴。

小林柯于是微微地俯下身去，分明只是个小小团儿，却已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泽，在他身上不知觉间丛生蔓长起来：

“‘山鬼’，是极早先的时候，山岳之中最是洁净清幽的神灵，只你们现在大多都已不晓得罢了。”他顿一顿，露出一个虞子辰甚是熟悉的、经典的笑：“我竟不知你拿他的名头用来咒骂我，究竟是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