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事分轻重缓急，林柯这厢还在浅水洼里泡着呢，两人再怎么相互矛盾看不对眼，这时候也只得先搁一边儿放着。

青妖们且不论各自性情喜好如何，于药理毒理上边，却个个都是天生的行家。小林晞那半吊子医术于此纯属一个不够看的范畴，并且姑娘自己也还站在一边难受着呢，怎么好将人揪抓出来就让动手。

于是白楸站起身来，反手指着自己后背来对虞子辰示意：“此处，此处，此处，皆有火伤，这几日里应会小褪一层皮。脊柱挫断了约莫三五节，下来数日里皆无法自行走动，须得寻人来帮扶着些。”

这家伙一副公事公办冷淡的口吻，好在是对人应该也没有隐瞒。虞子辰毕竟摸不清对方是敌是友——若说是敌，怎么讲也都还是林柯亲自开口唤来帮忙的；然而就他这副待着林柯“爱死不死”的态度，自己到底没敢真心意地全信了他。

想来这人该是林柯手底下一个极其得力的，只是看着像是内心里不大安分，且不大甘愿服从林柯的管束便是了。虞子辰不晓得林柯此举是何用意，将这种人唤将出来单独做事，便是在外一时尚能镇压得住，只怕转头回去了，便要给折腾出一片乌烟瘴气风言风语。

并且，虞子辰瞧着白楸那对细细长长的狐狸眼——这人还是目前他所见着的这样多的青妖里边，唯一不曾覆着木面，而是大喇喇展露着自己样貌的家伙。也不知这究竟算是林柯予他的某种认可与优待，亦或意味着些不便明说的防范？

但这到底是林柯作为，虞子辰便也并不预备着去打乱对方布置。“喔”地应一声，与那白楸大眼小眼相互瞧了一阵子，谁同谁都并不相熟，也都不晓得该要寒暄几句什么话。

倒是林晞先打破的这僵局。小姑娘受了先前一阵惊吓晃荡，绑发的红绳儿早给甩得散了，发尾又沾了浅洼地里的水泽，打着缕儿地黏在肩上、颈上，一整个落了水的蔫毛小鸟模样。

这小姑娘似乎也对白楸存了些抗拒心思，并且比起虞子辰那般纯粹的厌恶，倒更像是某种掺了恐惧的情感，明面上没敢显示出来，手脚动作却轻悄悄的，一点一点地向着远离那陌生青妖的方向挪。

其实姑娘面上倒也还有努力克制的意思，只是碍于经验不足，于是那点儿平淡假装得过于刻意，且这小小一片水域里也就只待了这么四个人，但凡有点儿小动作，简直是叫人想要不发觉都难。于是林晞还没溜出去多远，便只听“噌”的一声金铁响，小姑娘脚尖前边不足半寸之处，刹然刺出十来支漆黑无光的锋锐地刺，只消林晞再往前迈进小半步，便该是个尖刺穿心而过血肉飞扬的场面了。

“何方宵小，往哪里逃？”

白楸自林柯身边立身起来。他生着一副温软柔媚的狐狸相，性子却是冷肃，虽说约莫是因着遇上升任了才显得的如此模样，然而两相反差下来，实在颇教虞子辰觉得难受。

林小姑娘一时间被这气势震愕住，瞧着对方向了自己一步步走过来，于是瞪眼，张嘴，欲要惊呼——虞子辰却看得清楚，那伤重晕迷之中的林柯，手指尖忽然微微一个抽搐。有道青绿色光一闪而没，迅速得叫人几乎要疑心，那究竟是否只是头顶上楸树绿叶偶然间的反光。

虞子辰初时也只当自己是一时眼花，然而待到那厢林晞一开口，他整个人便立即肉眼可见地僵了僵，面上神也一并地变得有些莫测起来。

他原先是估测过的。以林晞这一日里前前后后所受的惊吓叠加起来，这姑娘就是当场崩溃，尖叫、大哭，或是见人便咬——不论哪一种，虞子辰都觉着能算是正常反应。

他甚至都已做好准备，若是万一小晞姑娘反应过激了，他便会当机立断上去将人敲晕，便是惹着那白楸发怒了又如何，自己袖子里揣着的雪月刀又不是吃素的。

他眼瞧着林晞张了嘴，小姑娘一张脸蛋因为使劲，而一时间显得有些不大好看的狰狞，空气被吸入，肌肉收缩，喉骨振动——

“啾啾！”

那是一声极明亮、清脆如同玉石叩击声的......鸟鸣。

便连林晞自己都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揉揉嗓子，面上那恐慌神情愈发变得真实起来，不信邪地再试着一张口：

“......啾啾啾喳！”

好家伙。

虞子辰拿脚尖在水底下轻轻踹了踹林柯。

嘿，当哥的，你妹子看样儿是真要变成个红毛鸟了，人话都不会讲，开口只知道鸟叫，你这当亲哥的当真不预备着管管么？

林柯双目闭阖，模糊之间似是感知着躯体疼痛，两道眼眉微微蹙起，不大安稳的神情。然而却竟然晕迷得实在叫那一个彻底，虞子辰都几乎要将人折腾得翻过身来了，却始终不见林柯有一丝半毫要醒转的迹象。

……罢。

他实在是没那本事去唤醒一个假装睡着了的人。

这面两人一个扮死一个整活，那边白楸三两步便赶上了林晞。小姑娘那点身高也就堪堪能够着他胸口，只消拎起个衣领子，林晞便就只能跟一个鸡崽儿似的在他手里扑腾挣扎了。

然而林晞这么个闹腾的姑娘，便是给逮住了也并不安分，先是手脚并用的一阵闹腾，于是被白楸唤出树藤来缠绕了个结实；再便张嘴就来了一阵“啾啾啾”，听久了竟还能听出来些奶声奶气的味道，这氛围可不是什么百鸟朝凤，倒向一窝饿坏了的鸟雏儿，一个个地张大着嫩黄嘴壳在同娘亲乞食。

这声音也真是将白楸吵闹得眉头大皱，“怎的还是个刚化形的雏鸟。”

也不知这赪鸟娃娃是为何会忽然出现在此处的，本想将它抹了脖子图个干净，然而现下里一不着意，便给它叫唤得这样灿烂，也不晓得附近有什么东西听见了不曾。赪鸟可不是青妖，全族里数着也就那么三百来号人，人丁不兴，灭雏便是重罪，他倒没那个兴致给这么一群红毛疯鸟天涯海北地追着杀。

寻着个旮旯丢了便是，晦气。

白楸如此想，方一扬手，背后便飘过来幽幽的一个声：

“我许你动它了。”

白楸手上顺溜溜地一转，不着痕迹地收将回来：“并不曾有。”

偏头回去，便见林柯已经沉默地坐起了身。他也不要人扶，只是尚不及说出半个字来，他身后那些原本从属于白楸的青叶子楸树，便纷纷都先倒了戈，争先抢后地放下枝条，要给那人编织一个形状舒适的座椅靠背。

林柯面上常年一副不论戴不戴面具都会显得平和温淡的神情，讲得好听些是淡定，若是说得难听了，就似现在白楸所想的，平静安详，可不就是一张死人脸。他到底是看不出这人内心里想法的，就像自己捉了这鸟，他是满意了或是不满；若是不满，是不满于自己要伤害了这鸟儿，或是纯粹只因为自己擅自触碰了他手里的东西。

那骊椿便于他身子侧后方向侍立。约摸也是给那雌鸟雏儿吵闹得暴躁了，于是抬手一挥，便见一张绿底朱砂纹路的符箓跟利箭穿风似地飞出。啪的一响，正巧就贴在那吵闹不停的小东西脸中央，立时便将那些个扰人声音给消失了去。

哪儿来的小人物，姿态倒是嚣张得很，白楸自忖道。这个骊椿戴着暗绿色的木面，于是自己便也无法直接瞧见他面容。而这木面雕琢上虽然尚带着粗糙，只像是个随手削制形成的，木料却是用得精致——

或许该说是贵重。毕竟他算是不多数的、有幸见过林柯真身的青妖中的一员，便隐约地记得，那事物与这木料之间，色泽纹路之间，似乎都有些难以言喻的相似之处。

林柯身子的侧后——早先些里，那个位置也站立过些别的什么人。而在他呈奉上一封密信过后不久，那个位置上所站立的人，便从此换成了自己。

原来的家伙到哪处去了，青妖存在的日子过于长久，十数年的时间也只同呼吸一样平淡地过去，这问题到底不会有谁再挂心；而现在侍立的又换成了那个骊椿，日后还不知会再轮换出些什么样的人来。

白楸早知道自己对那个位置其实并无贪求留恋，然而不在意是一回事，亲眼瞧见另一个人蹬着自己往上去，那感觉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骊椿，骊春，丽、春......

瞧瞧现在这世道，竟连一朵除着形貌以外一无是处的不祥妖花，都能凌驾于他白楸的头顶之上了。

林柯并不察觉他这些复杂心思，只淡淡声道：“要你在此蛰伏数日，可寻得了什么讯息不曾？”

“吾在此地下了几株楸树，教落花顺水漂流着看的。”白楸略一思索，“数件事。近日元泽动荡不安，地动频频；梼杌停访丹阳谷，落地时踏伤了十来个赪鸟；且又偶然捉获了一个外族细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