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皆是喧闹的，只有虞子辰这一角，围裹在好喧嚷的一片人声之中，静得有些过分。

这些个神仙，一个个的都讲着埋怨话，口口声声天帝老儿、愚昧凡夫，脸上挂一副好不在乎的模样，像是当真厌烦极了这浊世，要脱去飞升独善其身。其实若是真来了什么灾劫祸难，不论先前讲的什么言语，还不是会枉顾性命流言，一言不发地顶上去，立地撑天。

原本应是个好受景仰的场景，换作是他，大约也是会这样做的，毕竟世上只有自由惯了的人，却从无彻彻底底的浪子。只一想到林柯也是身处在此行列，若是真临了事，也会毫不犹疑地这般抉择。并且以这人的行事风格，大约还会来个不辞而别，留着他和林晞二人在山上茫然，十来年以后才会隐约地听闻他殒身的讯息。只是思及此处，他那腔炽热心思，转瞬间便给难以名状的情绪吞得个干净彻底了。

他肩上忽然给人碰了碰。轻轻的一下，带着些试探的意味。

虞子辰身子转过去，他的背后并没有什么人影，只有日光底下模糊飘着的一层雾气，想来又该是个仙人了。只不过，现在那群神仙们不都聚在句芒四周，有言有语地骂天帝么？这事儿他听了也窝着一肚子火，只碍于身份原因，不好也上去给众人的大业添砖加瓦。这却又是哪路大能，脾气还能够这般好的，至今都能安静不语?

便见眼前云雾稍稍地一个摆弄，像是给后边人拂开了似的，袅袅地散淡，后边赫然立着个身披皓蓝流纱的人影。

湘灵？

林柯同他事先讲过每个神灵大致的样穿着相貌。仙灵数目众多，然而这人衣着太过于特殊，并且又是极早便来到的，故此虞子辰记得清晰，一眼便给认了出来。

......林柯不是说，他是有些犯樗的么？

湘灵不知何时掀开了面前幂篱垂落的薄纱。流纱后边黑发如水，掩藏一张秀白面容，大病初愈以后仍是弱不禁风的模样，一对眼瞳却是深水一样近黑色的蓝，昭彰着水君不容人忽视的威严，一瞬不瞬地对着他看。

虞子辰一瞧过去便知道，一个能有着这样深邃眼神的人，定然不会是个呆傻的。那他为何又要装作这般个样子给人看？并且技术高深，竟能连林柯这样专精于医术的，也给彻底地骗了过去？

湘灵靠着他实在太近。这位神灵长着一张极俊美的脸，有曲水的温柔却也有潜流的深邃。只可惜虞子辰此时能觉出来的全是威慑，那威压瀚江似的从面前这人身上流出，波澜壮阔，镇得他一动也没法动。

他不晓得自己这是何处不慎惹怒了湘水神灵，对方好像对他敌意甚大，踏上前一步来，几乎要与他脸贴上脸了。他面上神情仍是轻和，若非虞子辰靠得近，也是在不敢相信这是个语带威胁的人，“他与我一样。若是将来一日，你......”

这人大抵还是身子虚弱，吸进去两口生风，连狠话都来不及放完，倒是先将自己呛了个死去活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烈咳，咳得胸腔生痛双目泛红，两腿站立不稳，几乎都要软倒落到地面上去。

虞子辰莫名其妙给说了一顿，少不了地要窝着几分愤恨气。现在给这架势唬了一跳，也顾不得什么气不气了，一把使力搀了人小臂，小心翼翼地扶着湘灵要往地上坐。还来不及喊林柯名字，已经有一股迅烈的风闯过来，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开，稳稳托住湘灵身子。

湘灵龙单手扶稳了人，另一手从喉口托出一颗枣核大小的银亮珠子来。那珠子一现世，淡银水光瞬时自群山各处涌现，彼此纠缠勾连，绞缠成河流般的形状，借着银珠作个中转，再源源不断地流向湘灵，像是数以千万计的细流汇入江海。

虞子辰一时后跌，腰眼险些磕到石案上，给听闻动静匆匆赶来的林柯扶了扶。

“嚯，这还真是龙珠呢。”

龙珠之于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虽说湘灵龙也是为了救人，一时情急，但这般动不动便掏珠子的习惯，至少已是过于莽撞的行径了。幸好现下里四周都是信得过的熟人，若是换做了外边，指不定便要有些叵测之人动了贪心。

那银色水光大约是内力仙力一类的事物，至少输入人体的效果与内力大同小异，只过一阵子，湘灵瞧上去便已经好了许多。虞子辰瞧得清楚，这人先是向自己这边看过来，湛蓝色眼里边写了警告的意味。只是一眼却已失尽了气力，一股淡白色烟气骤地笼上那对眼眸，像是屋里的住客扯闭合了纱帘，锋锐神性褪去，整个儿地回复成原先那副脆弱和软、慵懒嗜睡的模样，半身卧着，伸手去拽湘灵龙的衣袖。

湘灵龙立即低下头去听，“怎么了？”

湘灵讲话也是轻声细语，他要凑得很近去听。只是这人最终也没讲出些什么话来，只很专注地盯着他的脸，轻轻道了个“龙”字，便又自顾合了眼。

虞子辰冷眼旁观了全过程。

......行罢，不与你个病人计较。

那边众人骂了一阵子，大约是将一辈子里的难听话都翻了个底朝天，再不再有什么可讲的了，就因着天帝这事儿，再如何大好的日子，饮酒作乐的心思也去了大半。林柯索性便也不留着他们了，这聚会算是尚未开始便已结束，横竖都已没了心情，不如便各回各家去，还能为烛龙梼杌的事儿做些准备。那毕竟那是凶兽呢，任性得很，说不准何时便跑到自家门里去了。

湘灵龙是最为耐不住的，毕竟忧心湘灵身子，急着寻个僻静地处将人好生探查一番。前些日子里湘灵虽也有所反复，但只不过是只是、睡眠时间多些、神思迷糊些，毕竟不似这次这般严重。与众人简短道过别，便倏地化作银龙身，仍是像先前那般，将湘灵载在自己头顶，朝着东南方湘水的方向，稳稳飞身而起。只不过这次因着湘灵困倦了，故此是仰面朝天躺在龙角之间罢了。

众人皆仰头瞧着那龙，湘灵龙流江似的形态确实是极美丽的，云里头纵横，便是一道灵巧的白虹，能教人看得全然入神了去。鬼帝见此冷冷一笑，呼哨一声，人影已在原地消失无踪。只听得霎时闷雷滚动，北天在数息之间便坠至沉黑，乌云背后遽地扑出一条背生棘刺的巨硕黑龙，一颗龙鳞便有水缸口大小，身躯更是庞大得几乎盘满一整个北天，头顶则立了一道黑衣飘摇的身影。湘灵龙的体型与之相比，怎的说，便是个虎背熊腰黑大汉与白衣秀才小书生之间的对比模样。

那黑龙显然是来接鬼帝的，一对灿金瞳眸甚至不曾分给众人半分目光，只待鬼帝立上自己头顶，便要旋身回返。谁也不晓得那黑龙盘踞在云下的身躯是有几般庞大，也不知是无意或是有意，鬼龙转身之时，龙尾忽然朝着湘灵龙离开的方向一个抽打，紫黑鬼焱滚滚燃烧过去。

湘灵龙因为带着个人，还要是个睡梦正酣的，只恐教这人从高空之上跌了下去，那里敢飞得快的，数息之间便给龙焱追将上来。无奈之下只得转头过去，一道银龙息呼出，二者正正相撞，炸开来漫天的白色水雾，声势是浩大了，却也无法阻拦黑龙的鬼火半分。

林晞与湘灵是交好的，湘灵有水似的温柔，她对此一向很是眷恋。此时眼见得火焰朝人烧灼过去，她虽能驭火，苦不过这之中距离过于遥远，一时无能为力，紧张得捏紧了林柯垂在一旁的衣衫袖子。

虞子辰也皱了眉。湘灵无故冲他一顿火那是小事，但黑龙方才拍那么下尾巴，是人都能瞧出那是上了真的。

然而他也不是林晞那般的小孩子，瞧起事来要更老练些，于是拽一拽林柯袖子，“那个鬼帝......与湘灵，是有什么仇怨么？”

“不算有，”林柯压低了声音来回答他：“这鬼帝，生前便是个极孤高的，过世以后被尊为五方鬼帝之意，本性自然不改，并且骨子里头愈发地硬，对湘灵他们这样的人，也最是瞧不起。”

虞子辰忽然便懂了林柯所言的“他们”，是什么样的人，然而瞧着湘灵龙待人的那份心思，那还是个下了真心的。

天地间之万物，若是给人投了真心进去，便能生出精神来，活物似的自生自长，故此民间才会不时便传出些书画生灵的故事。这般的事儿，不论是放在死物身上，亦或是真放在了人身上，亲自碰上了，便是算不得如何美好，至少也没法教人太反感。

至少虞子辰不觉反感。他虽是觉得难以想象，并且由此生出了几分好奇来，面上倒也维得稳定，未曾因此便作出些失态之为。

只是湘灵......

罢了，这事儿还是该同林柯讲讲的，免得他为了朋友要成日地挂心。

“是了，我方才在这边觉着看，湘灵并不似是犯樗的模样。”

他以为林柯会露出些惊讶之态的，毕竟是个以医术闻名的小仙人，竟也会有断错了病的时候。

然而林柯听闻此话，面上倒是挂了惊讶的神情了，却不是他虞子辰想要的那种讶。

“我知，”林柯转过头来看看他，“你竟瞧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