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从林柯房门前出来的讲话声音，众人闻声，便都转头看过去。只听得林柯一声笑：“如何了？我这茅屋里边竟有什么稀罕物，能教鬼帝也要惊讶的？”

“这个。”那人站起身来，指一指林柯胡乱堆在屋门前边的硕大银块。这才能看见他是个极瘦长的人物，着一件黑蟒长袍，瞧着是个精贵的，却也不曾好好穿着，衣襟错开来，仅借着条腰带松松系着；头发也是四散披落下来，整个地看去，能教人称上一句衣冠不整。只那一对眼，虽是惺忪眯着，偶尔地却会迸出些慑人的精光。

虞子辰远远地听见人声，他是满眼的一片空茫，原先并无触动，此时忽然见到林柯起身离席，还当作是出了什么要紧事，便也跟着人站起身来，一道地往林柯房门前走将过去。

他却瞧不见，此时席上大半的神仙也都离了座位，一道儿地涌过来将鬼帝在中央团团围住。只是神仙虽无个实体，行走之时却会带上些风响，于是虞子辰所觉着的便是这山上的风忽然增大不少，吹得他一个寒噤，不自主地拢了拢胸前衣襟。

林柯走得近了，自然便也见到了鬼帝所指之物，“此是我特意寻来造刀的银块，有何问题？”

讲的是他的银块？虞子辰一时来了精神。

这东西来自何处，林柯一直不愿同他讲，不论他怎么问，得到的终不过是一句“过后再同你说”，他便一直猜测这事物来路不凡，至少是些仙家的物品，才会叫林柯一而再再而三地隐瞒。原以为自己大约是再无知晓真相的机会了，谁知得来全不费工夫，此时趁着借着鬼帝之口，他正好能听出个答案来。

“你倒是好兴致。”鬼帝哼笑一声，“前几日里我到天宫述职，路上听得那些神仙议论纷纷，说是那西边捆龙台上的银锁给人削了大半块，都在猜测是哪个邪魔外道做的好事。”

林柯给识穿了也不尴尬，“自打炼出定海珠来，四海安定，那捆龙锁便闲置有上千年了罢。天外落下来的陨银，还沾了龙血的，带一股古灵煞气，若是就那般废弃放着，那实在是浪费了。天帝坐拥着漫天珍宝呢，瞧不上这陨银，那不如放到我这处来，还能让它物尽其用些。”环视一下四周，“诸位看看，可是这般个道理？”

在场众仙大多是过惯隐居日子的，上百年才会一踏足天庭，算是天高天帝远，讲几句大逆不道的话，那也当不得什么，于是当下便都是在笑。鬼帝原本也不是个质问的意思，闻言也笑，笑毕了，一掌拍在林柯肩上，“你便是瞧准了我今日要来，于是特地寻了这么个东西来招着我？”

“不敢，不敢。”

说是不敢，林柯脸上挂的却没有半分不敢的神色，“我冬月时候取回来的陨银，那时怎能晓得今日之事。我也估不着天庭要过上整整三四个月才能发觉这事儿哪。”

倒不如说你为着招我这免费劳力，预先三个月便准备着来安排了呢。

鬼帝听得牙痒痒，“这次定要加收你些钱款，我要你那张带流云纹的赤金丝桐木料，再要一坛青檀初年封下的芸苗酒。”

林柯听了这狮子大开口，“哪有什么青檀初年的芸苗酒。你怕不是忘了，那灵物是我从瀛洲仙山带回的，这在九州之上才种了多久，还想要千年陈酒。至多有酿过十年的，你要与不要？”

鬼帝一愣怔，他还真忘了这事儿。罢了罢了，十年便十年，他原先只是随口说一嘴，不曾想林柯竟还真愿意给：“要那自然是要的，说罢，图纸何在？”

“我去取来与你。”

说罢便转身入了房间里头。

雪月刀的图纸他自然是有的。虞子辰到了山上的这些日子里边，偶尔便会占了他的桌案墨笔来写写画画，将暗刀图样复原以后又加了些改进。有时画到了巧妙之处，也不论他通晓不通晓的，便是在大半夜里头，也要强行拉着人来研讨一番。

可怜他林柯，两手十九年里摸的都是草药丹方，就这短短三个月里边，竟也勉强学会了些机械道理。说不上如何精深，但至少画上个图样来那是毫无问题。

林柯从书架上取了图样便要出去，转身时候在窗子里瞧见有道青光掠过去了，还不及回身，便听到小院外头句芒带着怒意的讲话声音。

门外边聚拢的仙人们尚未散开去，大约原先也还是想围着来看看他那图纸的，现在不曾将他等到，却恰好都围在了句芒四周来。

“什么事了？”

句芒指尖上栖了只青鸟，那鸟身子有一尺来长，苍青头，靛蓝尾，方一落地便对着青衣佩玉垂坠的男人一通叫唤。

这青鸟是仙家人常拿来传讯用的，讲定了要谁来收，便只有指定的那人方能听得懂这鸟鸣里边的意思。故此众人围那倒是团团围着了，却都是听不懂讯息内容的，只能从句芒不时几句“玉帝老儿”、“漫天蠹虫”里边勉强猜测些意思来。

青鸟传话毕了，一甩长尾便也飞去了，只留得地上一群人面面相觑。句芒手指微微收紧，虽然最终也确实松开了去，并未真做出些什么事来，却也毕竟表现出了想要对青鸟动手的意思。春神的脾气那向来是好得没话说的，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事儿，竟能将他激成了这个样子。

“还能是什么事？玉帝老头子过去照看一方水土生灵，也算有些功德；现下成仙了，成日里地倒要讲究什么清静无为了！”

鬼帝方接过去林柯图纸，听闻此话，冷哼一声，“我便晓得。天底皇帝都一个样，还不如我们地府里边来得规矩。”

地府之中，五方鬼帝，十殿阎王，虽也算有大小主次之分，却果真也是最讲规矩的去处，各司其职，并不敢有半分懈怠，毕竟生死簿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呢，谁不怕在那上边给鬼判官记上几笔，连累上自己今生来世。

“这是。”句芒深深吐纳，尽力将火气压将下去，“去岁先是逃了烛龙，而后便跑了梼杌，二兽至今未曾寻着，只怕是藏在何处养精蓄锐，再出来便要为祸四方。我自忖此事关乎九州安危，便与他上书明陈此事，他却是怎般说的！”

“烛龙之事，事关重大，念下界黎民疾苦，特令天兵千名，下凡寻搜，必令殜死，而后乃还。再许春神芒以特敕，如死恶兽，不受天罚。另令下界众仙，勉力共为抗敌之任。”

余下众人里边，除却林晞与虞子辰一个孩子一个凡人实在听不懂，以及远在枫树底下的湘灵与湘灵龙，便是麻姑张母这样与世无争的清净神仙，面上神情也褪得只余惊愕。

见过敷衍的，却还真是第一次见着这般敷衍的！

可不晓得那烛龙能双目喷火燃而不止，梼杌更是个在九州都赫赫有名的凶兽么，一千天兵，听着像是分拨下来许多了。然而所谓天兵天将，不过是些使刀枪棍棒利害些的仙者，晓得的法术也见不得有多精深，大多还要是些仗着关系蹭官位儿的酒囊饭袋，要真扑上去了，那不都是个送死的份儿？

“这可好，这是领头要来带着我们一道清净了。”

麻姑因能断人天命，金口玉言，出口成真，故此平日里能少讲话便会少讲些，此时瞧着也是气得狠了，“他一个人受着下界所有香火，临事儿倒要教我们来跑腿。届时凶兽真发作了性子，苦了庶民，要舍身救难的是我们，造人唾骂失了香火的也还是我们！”

失了香火，仙位便要渐渐崩坍，仙人自身也会失却法力，不论换着何许人来皆是无法补救，只能眼睁睁地瞧着自己日渐衰落下去，最终落成个生老病死的凡人。或是跌到连凡人都不如的境地，五内俱衰，神仙莫救，所能做的，也不过等死而已。

湘灵龙伴着湘灵，从最开始便一直地坐在枫树粗壮的根系之上。他是个天造的灵物，耳清目明，虽是隔得远，却也能听着这边人的讲话，只是一直都只顾着端详再度睡将过去的湘灵，从来不曾参与其中罢了。

此时听得众人谈到此处，也不知是忽然之间勾起了他的什么思绪，众人只见那龙霍然地起身，气势腾腾地走过来，一头水色银发在日光底下粼粼得眩眼。皆以为他是有些要紧事要讲的，然而真围到人群里了，他却也一声不响，只是靠近了静静地听着而已。

众人怒是怒的，也没那个喝酒赋诗的心思了，五六个仙姿出尘衣袂飘飘的隐世仙人仪态全无，揪着天帝骂了顿狠的。

直闹得鬼帝在一旁发笑。

“想来我们过去失态，不过是醉于山海、痴于古籍此二原因，对外讲起来也还算有个倜傥样子。谁晓得今日竟要添上个第三条。”

句芒平日里少有经历这般事情的，此时正是兴起，听闻此话，随手拈了桌案上边一个枣子便朝人丢将过去。

林柯：......我只是个药学院的，为什么要学机械制图？？？

别问，问就是为什么我们貓明明是个计算机系的，却也要去学工程制图。